天数[洪荒]

在彼岸花丛的深处。

戮谭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碑碣，缓缓地，勾了勾唇角。

红得发亮的血液之精，自指尖处溢出。

但无论是诸天圣尊也好、凡尘俗子也罢。甚至，是那掌管鬼府洞彻幽冥的鬼帝酆都，在事发前后，竟都不晓得如此大灾到底为何而起，为谁而起！

天道六圣，眼见苍生蒙难、道统沦丧，纷纷求上混沌深处的紫霄宫，指望着早已身合天道的道祖能够给予一个解决的方法。

岂料，无论是谁，最后得到竟都只有短短四个字——“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何时，才是时机？

只身行走于混沌，鸿钧回首默望神宫远去，银瞳中似乎有冰冷的波光在浮动。但那变化实在太快，不过一瞬，那一点波动的冷光便消失无形。

洪荒……

人人皆道他身合天道、贵为众圣之师，地位超然。

但谁又知道，在面对真正的天威时，他是何等的软弱无力？

不甘也好仇恨也罢，甚至是仅是不平之色，都只能深埋于心底。他所能做的，只是顺应天道，做他该做的、应当做的事。

但是，无论如何，他要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早在他舍弃魔神身份，得到天道青睐的时候，就再无退路。

算计他所能算计的一切、牺牲他所能够牺牲的一切，或许，能够达到他曾经的预期。

但他不知道，在得到结果的时候，他曾经拥有过的——还能剩下什么……

于是，洪荒最后得到的说法是——

三界蒙受大难，系为玉清圣尊元始不甘西游之后佛门大兴，道门被彻底打压，是以解开镇压世间因果汇聚之封印，欲趁乱兴其教。

幸得道祖及时发现，修补封印，阻止大祸蔓延。

事后，太清圣尊道德，因助元始之过，被罚紧闭万年不得出。元始天尊着灵宝天尊、佛宗二圣出手擒下，押往囚圣台，处以囚禁千载万世之刑，永世不得出。

一代洪荒巨擘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惹多少人唏嘘感叹。

又不知有多少仙神痛恨玉清为一己之私将三界拖入混战——并因此迁怒于元始天尊所立的阐教。但事实上，除了一些隐藏的大神心中暗自揣度怀疑之外，灵宝天尊与佛宗二圣，乃至于女娲娘娘却都明白：元始天尊，他在这件事情中不过是只替罪羊罢了。

三十三天外的混沌深处，囚圣台与紫霄宫相邻。

跪在残损的造化玉碟之下，元始天尊黑发垂散，衣衫凌乱。

锋利的勾锁穿透了他的肩膀，那创口处皮肉翻卷，甚是可怖。

浓重的煞气凝绕在那勾锁之上，镇压着元始天尊的气力。法力被造化玉碟之威抑制在丹田之中，提不起分毫。

元始天尊用手撑着地，勉强支撑自己不至于被造化玉碟的威压完全拍倒在地上。

冷汗渗出，打湿了长发。

鲜血，自他的伤口与泛着青白之色的姣好薄唇边流出。

他跪在自己的血汇聚成的血泊之中——那些血液中的金色，象征着其中蕴含着的、自诞生积攒至今的功德。以及，他作为盘古的嫡系后裔所拥有的开天功德。

‘终于……这一天还是到了么。’

顶着压力，元始天尊勉强抬起头来，望向自己也曾经一心尊敬仰慕过的师尊。

如果不是鸿钧引爆了那颗埋在他体内的毒丹，如果不是那所谓的大道之基突然截断了他与外界灵气的联系。以他之能，怎么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内，就毫无悬念地失手被擒？

其实早在当年的人间界牌关下。

早在他们兄弟跪在这位师尊面前，吞服下那粒丹药之时，他就隐隐想到过或许将来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些年他愈发谨慎小心，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还是要被不明不白地牺牲？

元始天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这个欲加之罪，到底是为什么而落在自己身上的。

“时辰已到，阿弥陀佛、准提佛母。汝等，带元始上台。”

拂袖收起玉蝶，道祖没有去看元始天尊脸上的神色，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去看。

事实已定。

此时此刻，鸿钧所能做的只有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弟子殒灭——不错，是彻底的消亡，不是什么永世囚禁。

自盘古开天积压至今的因果，是无量量劫爆发的引线。

如果要再度封印，就只能用三清的性命去填。

而很不幸，元始天尊就是那个被挑中的。

其实这也能理解。

辛苦成圣，不就是为了超脱天地、凌驾六道？更遑论他还一直小心谨慎，处处顺应天道。

可惜，选中他的，偏偏就是天道。

负手凝望着十万八千阶的囚圣台，道祖明白，这座囚圣台的顶峰，就是元始天尊的墓葬。

囚圣台，囚圣台。

囚的圣，永远不是圣尊。

想到这里，即使是以鸿钧的冷情，也不由得默叹——‘微儿，若你并非盘古正宗，只是吾徒，为师尚能保你一命。但你却一直自矜盘古嫡传，为师也无能为力。’

这边造化玉蝶压力不在，两位西方圣者合掌应是后走上前来，伸手扶住元始天尊的手臂。

而元始天尊却明显不会领情。

甩开阿弥陀佛与准提佛母搀扶拖拽的手，元始天尊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后，挺腰站直了身体。

被锁链束缚着的手腕抬起。元始天尊用沾染着血液的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长发——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竭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姿仪容。目光轻移，瞥向佛宗双圣这两位老对手的眼神中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淡淡的讥诮。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清淡漠。

“多谢两位好心，本尊可以自己走。”

沉重的锁链，随着元始天尊的动作带出“哐当”的闷响。那扣入血肉，穿透琵琶骨的枷锁，令他每走一步都会感受到尖锐而沉重的痛楚。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但就算是发袍凌乱，血染玉阶，他的姿态依旧如同当年凌驾于九天之上俯瞰苍生之时一般从容。

走过佛宗双圣与和女娲身边的时候，元始天尊不闻不动。

然而，当他的脚步走过与女娲并肩而立的灵宝天尊时，却是猛地一顿。微微合眼，而后，他侧首望向这个与自己灵魂同出一源的弟弟。

在那一瞬间，元始天尊的眼神万分复杂。

但下一刻，所有的情绪又重新归于虚无。似乎那复杂的情绪从未出现过，一切，都只在惊鸿一瞬间一闪而逝。

但这次，灵宝天尊看得懂。

虽然他一向反感这位兄长的复杂心思，也极少看得透对方的布局，可偏偏在这一刻。他却看懂了对方眼神中所要表达出来的意思。

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

灵宝天尊从来不曾知道，他那一向深藏内敛、从不将自己心事表露出来的二哥，也可以拥有这样直白到能够将自己所有心意全部流露出来的生动目光。

‘吾之今时，未尝不是汝之明日。’

撇开头，灵宝天尊突然不想再看这位昔日兄长一眼。

他自然知道对方背负的不过是欲加之罪，更应觉得对方的下场该是咎由自取。

可是……心中那一刻的哀恸却无法忽视。

轻笑一声，声音很冷。

元始天尊继续向前走——踩在玉阶之上，他微微垂头，被冷汗浸湿的黑发垂下，半遮住了眼眸。

在那双睁开的眼眸里，黑雾自虹膜中扩散开来，似乎有占据整个眼球的趋势。

其实他最不能释怀的从来不是死亡。

他在意的是这种面对死亡的无力，更是一种难言的悲哀——被昔日的恩师逼上绝路，曾经亲如手足的小弟目视他落得如此下场却没有一丝动容、甚至落井下石……

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这辈子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金色的鲜血低落在台阶上，功德被迅速剥离出来，只留下一片蜿蜒的殷红。十万八千阶，被禁锢了法力、身受重伤又带着枷锁，元始天尊走得再辛苦不过。

越向上，生灵哭嚎哀叹的声音就越明显，阴阴冷风刮过身躯，留下一道道刻骨伤痕。

元始天尊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挑中，为什么要走这囚圣台——囚圣台？依他来看，还是叫祭坛更贴切一些吧。

功德是唯一能够消弭、镇压因果的东西，而属于先天功德的盘古开天功德，更是镇压如此庞大因果的唯一选择。

开天功德两成聚成天地玄黄玲珑宝塔、两成散于巫族、三成散于天地。最后的三成，被三清兄弟三人平摊。

况且，再度镇压已经被释放的因果，需要一个强大的灵魂作为祭品。

完全符合条件的，只有三清……

只有……三清。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祭品是他？他不是希望能用自己两位兄弟的性命来交换自己的——他只是不能释怀，自己为什么要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他不明白。

可此时，他却也知道自己怕是永远等不到明白的机会了。

望着最高层的一层台阶，直觉拼命叫嚣着要他后退，千万不要踏出最后一步。那一步踏出了，就是永远的万劫不复！

可是，到了此时，他又怎么可能再有机会后退？

他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踏出了最后一步。

果然。

一上最高层台阶，他曾在证道之时全面感受到过一次的天道威压迎面而来，将他狠狠砸倒在地面之上。

先是双膝狠狠砸在地上。

而后是双手，肘臂，最后是全身。

神魂碎裂的痛苦，从灵魂深处蔓延至全身。本就是由灵气汇聚而成的躯体爆裂开来，最后的鲜血流淌在十万八千阶的玉石台阶上。

‘若能重来……’

眸中的黑色，终究没有完全替代白色，连带着一道模糊的心愿戛然而止。

代表着因果之力的红光，在囚圣台上蔓延。

血液中的金色，被腐蚀殆尽。

躯体，元神，甚至魂魄……

那被撕碎成粉末的神魂碎片，就如同漫天细雨般，浇沃着洪荒天地的每一寸空间。

如斯华美，如斯壮观。

面对着一位圣尊这样凄然到不留丝毫余地的殒落。

即便是完全身为敌人的西方二圣和与之有怨的妖圣女娲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戚戚之感。

更遑论，是对他感官无比复杂，堪称又爱又恨的灵宝天尊？

在元始天尊陨落之后，第一个离开的是道祖鸿钧，旋即其余三圣散去。

唯有灵宝天尊一人站在原地，盯着那逐渐干涸，已再无任何灵气可言的殷红血迹，呆立万年之久，直到将道德天尊等来。

“圣尊之下，皆是蝼蚁。然而在天道之下，圣尊，又算得了什么？”

原本淡漠的道德天尊，在元始天尊陨落之后，似乎更平添了两分抑郁与冰冷。

他看着那流遍玉阶，历经万年不曾褪色的殷红血迹，幽幽而叹。

听闻此言，灵宝天尊抬眼漠视长兄半晌后，突然拂袖大笑而去。

他的笑声凄怆苍凉，不知是感叹命运的无常，还是在笑圣尊在天道之下的无力，更不知是否在笑当年他们兄弟那亲如手足的情分，亦或是他对元始天尊那复杂的情谊。

此次大劫之后，截教再起、道教隐没、阐教消亡。

三清圣尊一显、一隐、一亡，彻底不复当年。

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

混元圣尊，超脱于世、不死不灭？

有比这些，更加荒谬的笑话吗？！

至于洪荒，其中隐藏的杀机，又岂止是区区因果之力。

天下从无永兴之城，下一个消亡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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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是那一首三息之间就能唱完的咒歌，却乱了天道、停了轮回！

一时之间，洪荒之中山河动荡、一切有常重归无常。

因为勾划得太过用力，戮谭食指的指甲竟是生生翻裂开来。殷红的鲜血自破口处流淌出来，顺着肌肤滴答而下。

凝望碑上的血色咒文，戮谭收手，轻轻张唇，吟唱出了一段古老晦涩的歌谣。

歌谣很短。

厉鬼被巨浪拍在岸边的红壤上，血浪一次次地冲刷洗涤着这条魂魄，直到最终——归于平静。

滔滔忘川水，没有源头，没有归处。

伴随着鬼府而生，也理应伴随着鬼府而灭。

半跪下身来，戮谭用精血在那暗色的碑碣上勾写出如今少有谁知的混沌神文。冷郁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份近乎尖刻的厉笑，戮谭紧抿着唇角，一双黑眸凉得惊人。

最后的一道划痕深深刻入碑体。

思及此处，他轻阖眼眸，寻找起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块碑碣。

有屠戮万千生灵的凶煞之气和本身的磅礴法力开道，戮谭并不难以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在这里面，永远不乏哀嚎着的鬼魂。落入忘川的鬼魂不论生前多么显赫，终究只有被洗净尘埃、归于虚无这一个下场。

于洪荒的生灵来说，被判送入忘川，是远比魂飞魄散更加悲惨的结局。

然而在其中痛苦哀嚎着的灵魂，却是打破了这里的平静——蓦地，扭曲的魂魄从河水中跃出个身子，凝结的怨力缠绕在它身上。仰望着鬼府隐惨惨的天际，凄厉的鬼哭充耳不绝。

血浪，在此时翻涌。

黑褐色的花枝蜿蜒着向上生长，枝头的针形花瓣细长卷曲，血一般殷红、血一般刺目。不需刻意抬眼去看都可以看到化不开的怨气在其上蔓延，黑色的、凝绕不散。

冰冷的目光，扫过忘川之水。

站在岸上，黑发黑瞳的青年在心底自语——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在这三界六道之中，唯一一个可以镇压因果的地方，是这里，也只能是这里！

河床深深，血浪滔滔。

忘川之水，非清非浊。

河，本该是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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