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田自序05

最新网址:www.washuwx.com

老太婆打了一个响呼噜自己倒惊醒了,坐直身子看着昏昏的油灯火花,又看了看正在说笑的一家人,打一个哈欠说:“还不睡哪?明儿不是早起吗?”

一家人快乐地安歇去了,因为明天要开始他们一年幸福的工作呢。

乡间四月初是最美丽的时候,田间的秧苗长得绿油油的,田边的野花开得灿烂,像许多花边镶在绿毯的边缘上。何家弟兄提着小锄往田里去拔草,经过林家的田边,见一个长工低着身子除草,小凤的妈和小牛也在帮工。何二打招呼,何大也跟着打招呼。他很想打听小凤的消息,但是怎么好意思呢?他只说:“林大奶奶好?”小凤妈站起来笑着推着小牛说:“你往前拔,别拔错了。”又对何家兄弟说:“你爸爸、妈妈好?你们哥俩也下地?林大奶奶好着哪!又给小凤做衣服呢。那人可太好心了。过两天小凤该回来啦。她们东家奶奶也上乡里看青来,城里人闷得慌了,拿咱们乡下的青枝绿叶当宝贝。”

“听说你的东家奶奶也来了。”

“什么东家奶奶?我不在她家啦。”

“为什么?你妈愿意吗?”

“愿意!你呢?”说着她闪着眼睛侧着头看他。“愿意。你舍得离开城里?”

“你别气我行吗?我离开城里都是为了你。”“怎么?有人……”

“林二那小子不怀好意,他总借机会上那家子找我,我最初还不好意

思见他,后来他直给我送东西,那神气也不对劲。他又说:他和林大奶奶分家了,他永远住在城里,又说他老婆死了,想在城里找一个人。后来他托人向东家奶奶去提说我。我就把我的事儿都说给东家奶奶了。可巧东家奶奶的小孩子死了。东家奶奶又叫我做针线,我说不会做针线就辞了。”何大已经尝试过少女的温馨,听了这些清脆又刚毅的话更觉得小凤可爱,只是不敢再抱她。他怕快乐的时间过得太快,他只是看着小凤笑。但一转念觉得小凤搬到林家住,万一林二回来岂不可怕?他焦急地说:“林大奶奶知道吗?”

“知道,我到家都跟她说了。她说不要紧,她有法子抵挡他。林二自从

老婆死了办完丧事以后,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怕老婆的魂不饶他。林大奶奶把他该得的房子折合了钱给他拿走了。你总是有点不放心我吧?”何大被她说着了心病。羞愧的青年男子的情绪有如一头饥饿的牛,他猛烈地低着头抱住了小凤说:“你知道秋收完了的事吗?”小凤点点头。他不放松地乱亲着她的脸孔、颈、胸。

暮色渐深,他送小凤走出小树林,听着林大奶奶呼唤小凤。何大站在一棵槐树后面,见林大奶奶一只手领着小牛,一只手领着她的过继儿子——石头,笑嘻嘻地看着低着头从树丛里跑出来的小凤。林大奶奶问:“你一个人上树林里做什么去了?”

何大很担心小凤说不出话来,但是,小凤却笑着说:“多少日子没回家,哪儿不许我看看!什么一个人两个人的,您就是好说个人儿。”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何大从树林里出来,绕着园子边走回来,见何二挑着水往家走。何大过去一句话不说把扁担从他肩上一托就抢着挑走了,把何二吓一跳。一看是他哥哥便追上前去,哈哈大笑着说:“小伙子真棒!抢一担水,一点没洒,本事不小。哪儿来这么一股子没用完的劲儿?”何大已经担着水走到院里去。何二只拿着提水绳子追着走进来。关好了后门,一天就这么幸福地过完了。

阴历九月中旬的一天确是良辰吉日,何大门上贴着双喜字,挂着红彩绸。贺喜的客人忽出忽进地张望着。帮忙的人跑着、喊叫着,原来何氏兄

弟同日娶亲。倒也经济热闹!许多孩子穿着新衣在秋日的日光下跳跃着,等着花轿。何大的岳家在本村,何二的岳家在五里以外。何大先拜了天地,蒙着红绸子盖头的小凤被人搀到后正房的炕上。何二家的花轿也接着来了,何二的岳家很富足,送亲太太是新人的嫂子,穿的一身麻丝衣服,拿着姿势走路,眼睛看人时总是冷冷地一瞥,天地拜完了,何二的新娘端坐在前正房的炕上,红绸盖头由何二用秤杆挑下去,何二笑着跑出去,外边少年一阵大笑。新娘子长得很好:白白的圆脸,头发不十分黑,眼睛很大,不时地看着站在地下的客人。客人们今天是破天荒地快乐,匆匆地往两个新房里跑。夜里闹新房用棉花洒上辣椒油从门底下猫洞里点着了火送进去,弄得洞房里的两双新人打喷嚏、流眼泪。何二的新娘一面开窗子一面小声咒骂着。后正房的小凤本来一天水米没有下咽,临上轿见小牛和妈妈那种孤单的样子又痛苦地哭了一场,下轿又不动地坐福——端坐在炕上,又由许多妇人七手八脚地上头、开脸——用线绞去脸上的汗毛……一天就感到头昏眼花,吃子孙饺子时她已经呕吐了,装完鸳鸯枕已经冷汗遍体了。哪还经得起这么一呛呢。所以她晕了过去。何大急得叫何大妈来,云子把闹洞房的人斥责得走开。前院倍加热闹起来。小凤终于醒过来,何大妈才放心了。嘱咐何大小心照应她。何大妈和云子走开,客人也不敢闹了。不过大家很不满意小凤的娇嫩。何大从厨房灌了一壶开水放上红糖端来给小凤喝,小凤因为自己是新人不好意思躺下,还挣扎着坐在炕沿上,何大端着糖水走向她前面,低身说:“好点吗?喝糖水吧。”

“好啦。”小凤又渴、又饿、又晕,见了又甜又热的水就毫不推辞地一

口喝下去,喝完了心里略觉镇静一些了。何大说:“你吃饭了没有?”

“上哪儿吃去?人家要笑话的……”

“真没道理,新娘子就不是人就不许吃饭?”说着从立柜里拿出一个点

心盒来。

“你吃吧!这会儿是没人看见的。”小凤见自己丈夫这么体恤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小声说:“你送点给前边那新娘子,她也是一样吃不着东西的。”

何大奉命用纸包了一半转身就走。小凤又嘱咐说:“你把新姑爷叫出来,交给他。告诉他就行了。你不要自己进弟弟的新房……”

“知道了。”何大说着走出去。

等何大回来看小凤在地下站着,已经换了一身粉红的小裤褂。真快哪!大红的衣服和粉红的衣服看来大有不同的情调。何大知道小凤身体不舒服,而且天也不早了,催促小凤先睡,她却羞涩地站着不动,何大焦急地说:“你要怕我到几时呢?你安心在炕上躺着,我在板柜上睡是一样,你再不睡我就搬到车棚里去睡,怎么样?”

小凤的脸上突地笼罩了一重红霞,眼波流动地看着何大的胸,她从来没敢看过何大的脸,迟疑地说:“你不许走,那是不吉利的……”

“那怎么着吉利呢?”“窗子还没关好哪!”

前边新房还在热闹着,何大“吱”的一声把窗子关好了。

三朝啊,回门哪……一切新人应做的礼俗都做完了,她们两个新娘开始着嫁后的实际生活。究竟小凤容易过些,因为何大和何大伯分家了,何二家的还要服侍公婆,她的心里总感到不平,但是初来乍到的又能怎样呢?只是暗暗对小凤生气。小凤十分爱着这个小婶,她每次回到娘家和她妈妈或林大奶奶谈起话来总说她的小婶多么可爱。同时林大奶奶又尽力把自己对人的那种好的善良的性格灌输给小凤,所以小凤在自己工作完了的时候总要帮助何二家的和云子做事。何二家的在娘家是娇养惯了的,时常住在娘家。何二性格比何大还要随和一些,对于媳妇更是无可无不可的。他每天在田里工作,回来见到妻子的时候少,见她回娘家的时候多,见自己的哥哥和嫂子那种自然恩爱的样子,时常暗自叹息。

在春三月的时候,田地里已经耕种完了,只是每天做些零星事,何二

家的又回娘家去了,何大夫妇却一起开拓后院一块荒地,何二无聊地走过去故作高兴地问:“哥哥、嫂子也不知整天忙什么?又掘这块地干什么?”“种菜,边上栽玫瑰棵子,开了玫瑰给你捣了包玫瑰包子,吃了省得想媳妇。”小凤一边笑一边打趣地说。

“这准是嫂子的主意,哥哥人笨没这么多的花招儿。”何二也打趣地回答着。何二想起自己前院那片地方也不小啊,他走到自己的院里,只见长了许多扫帚草和刺儿菜,就动手去拔,拔了几棵,就没兴趣再拔下去了,呆呆地想着方才见到兄嫂的神气该多么快乐呀!自己不是和哥哥一天娶的妻吗?为什么自己这么孤孤单单的?虽然结婚前自己也一样工作过,从来很少做空想的,只是娶亲后似乎明白了共同生活的意义,假如妻子也像嫂子对哥哥那样爱、那么体恤,该多么幸福呢?也许哥哥比自己奇特点可以征服嫂子的心吧。一定的。可是又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缺欠来,唉!一个土里寻食的农夫,除了水旱天灾值得忧虑以外,他们是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何二在娶亲前想,娶了亲该多么有趣啊,慢慢地还会有人跟自己叫爸爸……万没想到多了这么一个妻子反倒添了许多烦恼。

三月的天青青的,飘浮着白云。厢房前的桃花都落了,妈在屋里纺麻绳,

妹妹又预备午饭了。但是妻子却在娘家躲避着自己,越想越烦,要不然等爸爸、妈妈去世了自己把房子、地给哥哥和妹妹一分,自己出家当和尚去,只是目前的烦闷怎么消除呢?还不如到地里忙些好,省得闲得生气。他走到妈的窗前隔着窗子叫:“妈,妈!”老太太纺麻线,纺车呜呜地响着一点也没听见。要是妈听见又怎么样呢?向妈说什么呢?说想媳妇?不像话!说什么呢?没得可说。幸亏妈没听见。

云子早定亲了,秋天就要叫人家娶走了,小凤帮她做了不少活计。春天已经是漫长的白天了,可以做很多的活计还有闲暇,这天下午小凤锁好了房门和何大一起回娘家去。自从小凤嫁了,她娘又搬到林大奶奶的院里,小牛家已经不十分穷困了,人口很少,小牛也长大了,帮人拔草,给人喂牛、拾柴,都会做。小牛的妈又勤俭总揽活计做,所以米缸里也有米,屋里也有板柜啦。

何大夫妇被林大奶奶请去吃晚饭,饭后在灯下闲谈着,林大奶奶的过继儿子——小石头坐在炕沿上听着大人们说话。他今年已经八岁了,从小就没有父母。自从到林家来,他才认识到人生的幸福,才了解母爱是什么。

所以他没有一天肯离开林大奶奶的。何大坐在炕对面的长凳上,小凤和林大奶奶坐在炕里。林大奶奶看了小石头一下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我想叫石头到学房里念书去。认认地文书1也是好的。省了长大成人受别人的气,他还有那么一个叔叔……可是这傻东西不肯去,你们好好给我哄哄他,他要肯了,我明天就送他去。”

小凤拉住石头的手温和地问:“为什么不肯上学呢?”

“妈就不能整天跟我在一块。”那孩子担心地说。

“学房离你们家多么近哪,去吧,你妈会在门外等你的。”小凤说。孩子看了看他妈说:“老师要打我,妈就进去拉架吗?”

“还没上学就怕老师打?你要听话老师是不会打你的。”

“老师生气就打人,不管听话不听话。”“你听谁说的?”

“对门王大仁说的。有一天师娘和老师吵完嘴,老师进书房嫌他们吵,就打了几个大学生,每人打了十板子,手心都肿得老高。从那天起王大仁就不上了……”林大奶奶听孩子说出这么些个道理来就踌躇道:“可怎么好呢?当老师的还这么糊涂。”

何大知道林大奶奶这么一迟疑就不肯叫石头上学了。石头如果不识几个字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不是林大奶奶的亲生孩子,将来就是有这点产业在,林大奶奶的晚年都恐怕会出风波。所以他赶紧说:“还是上学吧!小石头,你只要不淘气、不打架,老师一定好好待你。等你的书念完了,好好在村里做个人……明天就上学吧!去了叫你妈送你的时候,多托付托付先生就好了。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念了三年书,按时按节的我大伯净给先生送好吃的,什么新老玉米、嫩黄瓜,都送。我两个很少挨打……”

没容他说完,林大奶奶笑了说:“这么看起来老师也是不开眼哪,真是官不打送礼的呀。”

1即地契。

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瓜子形的脸映着中分的黑发十分可人,肤色也红润白皙了,眉显得特别弯,眼睛的长睫毛闪闪地似乎向人诉说着什么。何大反不知说什么好了,停了半晌才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

他每天到黄昏,晚饭后就在大门外的菜园边或小树林里溜达,何二知道他的心事,跟他约好了说:“大哥你放心遛你的弯儿。每天我管挑水,我管喂牲口,等你见了我那没过门的嫂子安安静静多说会儿话。等多会儿我也遛弯等媳妇,你再替我,哈哈!”何大虽然笑着骂:“别胡说了,让大伯听见骂你。”但是他真是什么都不顾,失魂落魄地等小凤,任由何二替他。

一天太阳已经完全落在西山里,天上的云由浅金变成桃红,照在池里、小溪里,完全是透明的桃红色。嫩绿的蒲草和芦苇柔软地轻轻摇摆在微风里,这正是一切人类最爱的时候,不冷、不热、不忙,也不闲的时候。没有狂风、没有暴雨、没有寒雪、没有凋零也没有过度的丰满,一切都那么喜滋滋的,那么柔嫩地向生的途径走。何大从园子后边走到一片幽静的小林里,许多丛生的小槐树叶子圆圆地对生着,被晚霞照得红红的,因为原来的绿色太嫩了,经外来的红色一照反倒把绿色掩住,眼光为这红绿交辉的颜色弄昏花了,他无聊地往前走着。

“你上哪儿去?”这突然的声音倒使他一惊。原来小凤迎头走来,她把

“明天老二帮着你大哥耕他的地,耕完了就帮他撒种。靠河沿的低地种稻子,去年冬天雪大,今年种稻子准错不了……等你大哥的地忙完了,他再帮你种你的地。哥俩干事商量着来,别生气惹人家笑话。当初我和你叔叔,才差一岁年纪,从来没斗过嘴。现在你叔叔、婶子都没了,只留下你大哥一人,你要错待了他可不行。老大,大伯从你小时候手摸着长了这么大,叫你做几年长工见见人情世故,你的工钱我一个子儿都没用,都留着给你娶媳妇。我老了不想种地,可是我也不能空待着,园子由我种。收了什么卖钱两股分。就是家产也不用再分了。我们哥俩早分配好了,后院的正房三间、厢房两间、猪圈、牲口棚……都是你的。等你娶了亲把文书交给你。前院的房子是你弟弟的。”

何大听着伤起心来,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说:“大伯您不用说了。多跟您

在一块过几年不行吗?”

何大听说小凤过两日回来,心里再也平静不下去。他想她回来一定住

在林大奶奶家,见她的机会一定不少,只是像去冬那天捡干枝的聚会恐怕不易有了。天哪!为什么快乐的时光那么难得,得了又那么迅速地消逝了呢?

云子用唇润了润麻绳说:“娶了嫂子们就好了,我可要大大地逍遥一下。”何二说:“你也别想着逍遥,也该叫人抬走了。”

何大说:“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妹夫上地里去。大概也是要耕地了。好小伙子,准不能叫你骂媒人就是了。”云子笑了唾着嘴里的碎麻说:“该娶老婆的人了乐得说别人!”

“不是那么说,我想今年秋天给你们哥儿两个娶上媳妇,分家另过,年

轻争强好胜,两股比赛着,谁也不肯懒惰了。不用几年就可以看出来,勤俭的富足了,懒惰的穷困了。”老人停了一下,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用力地敲

云子下炕把哥哥们叫来,何二比何大略低些,也是膀大腰圆的好庄稼人,他们坐在何大伯旁边的长凳上。何大妈眨着眼看看女儿、看看儿子、看看侄子,又看看老头子,高兴得一言不发,满足地打起盹来。云子纳鞋底子的声音哧哧地响着,她的影子映在纸窗上。老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股子兰花烟的香气缭绕在这静静的小屋里。炕沿上一盆无焰的火,斜插着一把小烙铁。老人说:“老大地里的界石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大伯。”

着,然后把烟袋放在板柜上,看了打盹的老婆一眼。

“庄稼人最要紧的是勤俭,男的女的是一理,当初你妈是出名的巧妇

人,你们原来姐妹四个连你五个孩子,你妈给你们穿得整整齐齐的,后来孩子死得只剩你一个人了,没什么活计还揽外面的活计挣钱贴补着过日子。你大妈针线活儿不行,地里却能做,足赛得过一个男庄稼人。云子的活儿还是你妈教她的。要不然咱们爷儿三个的活计谁给做呢?多亏她起早睡晚地忙。”

自从林家这件不幸事件过去以后,村中一向平静无事,只是正月初一

那天大风雪,小凤家的破茅屋被吹倒了。林大奶奶把小牛母子二人收容到她家来,小凤曾回家一次,可是何大没能见着,她就又回城里去了。他说不出来地惆怅。

新年过去了,眼看春耕的日期又到了。何大替林大奶奶荐了一个新长工,何大就开始耕种自己的田地,何大伯在“开耕”的前一天吃完晚饭,在一盏油灯火上吸着了旱烟,何大妈坐在炕里边,她的女儿——云子在灯下纳鞋底,何大伯对女儿说:“你大哥哪?”云子说:“和二哥在后院牲口棚里收拾哪。”“把他们叫来。”

阅读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最新章节 请关注凡人小说网(www.washuwx.com)

  • 加入书架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