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家和合鬼

“有如此好事？”宋仁两眼发光，嘴角上还蘸着饭粒，“一饭之恩，做牛做马难以报答，承蒙公子不嫌弃，任凭差遣。”

填饱肚子，管家给宋仁一件新的粗布衣，换下他那件发黑发臭的长袍，收拾完毕，两人一同去拜见张大公子。

一出门，只见雕栏玉砌，亭台楼阁，如此雍容华贵的府邸，他见所未见。身处曲折游廊，左侧是花团锦簇，芳香扑鼻。右侧是碧绿池水，假山莲叶穿插其中，鬼斧神工。不远处是飞檐走壁，琉璃瓦点缀着冥界的漆黑的天空。更奇妙的是，他第一次看见“灯”这个东西，无需点火，五颜六色的灯带勾勒出整个府邸高低起伏的建筑棱角，灯火辉煌，像黑暗中的夜明珠。

“诶，真扫兴。”

“少爷，宋公子来了。”

“宋公子，哪位宋公子啊？”

“咳咳，就是上次您在妓院门口救下的那个乞丐，不，是那个书生。”管家将宋仁推向前，说道，“老爷看他有些才学，让他做您的陪读。”

“我不需要陪读！”

“这是老爷的意思，希望少爷不要为难小的。”管家有老爷撑腰，说话很硬气，“还有老爷问，给少爷买的公务员教材看了没有，近百年的真题选做了没有？老爷说晚上要来检查你的功课。”

“老爷，老爷，张口闭口老爷，狗奴才。”

张公子嘴上不饶人，整个人黯淡下来，想是什么作业都没有做，晚上等着挨批评吧。

“小人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管家将宋仁留下，偌大的房间了只剩下张公子和宋仁两个人。

“你过来。”张公子朝低着头的宋仁勾勾手指。

宋仁立马小媳妇似的走上前，眨巴着天真淳朴的眼睛看着他。

“抽烟吗？”张公子取出一盒阴山牌香烟。

宋仁摇摇头。

“喝酒吗？”张公子取出一瓶上好的女儿红，“此乃我独家酿制，里面有99滴不同女子的香汗，口味独特……”

宋仁摇摇头，表示不敢兴趣，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女人的汗，有钱人真会玩。

“会写曲吗？”张公子掏出一本词曲，上面都是些黄色的词语。

宋仁摇摇头，看着词谱脸红到脖子根。

“什么都不会，怎么伺候本少爷？！”张公子猛地将词谱甩到宋仁脸上，傲慢地看着他。

宋仁也不生气（也不敢生气），恭恭敬敬地将词谱放在床上的小茶几上，不卑不亢地说道：“张公子见谅，在下是来陪读的，不是陪玩的，更不会刻意地讨好您。虽然在下出生卑贱，比不得少爷身娇体贵，可在下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以圣贤作为楷模，请不要用这些邪门歪道来荼毒我的思想，常言道……”

“停停，老子最害怕的就是迂腐的书生。”张公子一言不合，开始摔东西。

他摔一样，宋仁就接一样，看不出宋仁小小身板，反应能力还挺快。一边接一边说道：“请你不要乱扔东西，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砸到地上的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

“你给我闭嘴，我的天啊，你是猴子派来的逗比吗，感觉有成千上万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张公子，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既然张公子不喜欢小生，那君子不强人所难，就此告别，您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奉还。”

说完，将张公子乱扔的东西整整齐齐摆成一排，起身准备离开。

“慢着，你这是罢工？”从小到大只有他打发人，没有人打发他的。

“我说你个穷书生，哪来的底气，你这德性何时能挣到钱？你可想清楚了，出了这个门，你可就没机会了。”

“想清楚了，就算丢了皮囊，只剩骷髅，也不能失了读书人的气节！”

张公子脑仁子直炸，这可是他老爷子给他找的陪读，看过命运簿，今生本是要荣登榜眼的。冥界的某位大爷为了子孙加官进爵，花了大价钱，修改了他的命，才使得他英年早逝。

这宋仁顶着个榜眼的脑袋，前世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父亲请他来有更重要的目的，要是被气走了，一顿毒打是小，经济制裁才可怕。而且今天还有三张卷子没有做，晚上老爷子该抽查了。权衡利弊后，瞬间变脸。

“迂腐……但是，我喜欢！”

“咦？”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吧。”张公子取出身后厚厚的一叠试卷。

“你的衣服……不甚雅观。”宋仁指了指对方袒露的胸怀，等到张翰整理了衣衫，再坐到他身旁。

“张公子，首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君子本应视钱财如粪土……”

“说人话！”

“能否跟你借个钱，让我报名考试。”

“恩，算是你预支工资。”

“还有……”

“你这个穷书生怎么要求那么多，信不信我……好，你先提。”

“我虽然穷，当我不想当奴才。”宋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做你的朋友。”

朋友？好新鲜的词语。

“做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张公子戏谑地问道。

“做你的朋友，不论你是贫穷还是富贵，是疾病还是健康，不离不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趣，我什么都有，好像就是没有你说得这种朋友。”张公子一把搂住宋仁的肩膀，说道，“朋友，事不宜迟，赶紧做题吧。”

“哎，你要去哪，在我身边，我讲解给你听啊。”

“不用了吧，对牛弹琴啊。”

宋仁快如闪电地抱住张公子的大腿，固执地如老牛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僵持一炷香后，张公子终于妥协道：“如你所愿。”

自那以后，宋仁便在张府里住了下来。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别看张公子平日里在府中作威作福，吃喝嫖赌，无所不会。自从遇到宋仁后，有了收敛。每当宋仁讲起那些大道理，张公子就如同孙猴子遇到了唐三藏，只得缴械投降。

宋仁除了第一次喝了碗清淡的白粥，后来就与张公子同吃同住。不出几日，原本瘦骨伶仃的身体变得圆润起来，气色红润，生机勃勃。如果说张公子是那种邪魅狂狷的坏男人，那么宋仁便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个邪魅狂狷，一个温润如玉，两个人居然如此合拍。

白日里同做习题，宋仁自幼喜欢学习，遇到书本就如枯木逢春，如饥似渴，埋头钻研，废寝忘食。将知识吃透后，不厌其烦讲解于张公子。每每张公子学得心情烦躁，宋仁便抚琴让他安定心绪。琴声悠然，绕梁三日。就算张翰是千年的学渣，在他全天的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了突飞猛进。

夜晚两人同睡一张床。冥界阴凉，张公子有踢被子的习惯，均是宋仁起来为他盖好被子。

宋仁教学的时候自带老师气场，平日里却像个害羞的姑娘，做什么都跟在张公子身后。那些个伶俐的丫鬟，当着他的面叫他小媳妇，宋仁都要脸红气急：“我是堂堂男子汉，休要侮辱我。”

“小媳妇，这名字不错，以后就叫你小媳妇吧。”张公子没个正经的，每次看到宋仁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好像报复心得到了满足。久而久之，宋仁的外号就变成了小媳妇。

偶有休息时间，张公子便带着小媳妇大摇大摆进了蓝翔鬼校，那些个名字后带个“子”的先贤圣人都在此当名誉校长，宋仁算是如愿见到了偶像，激动不已。张公子还上前，帮他要了签名。

张公子教他品酒，他的至理名言：“男人，烟和酒总要沾一样，否则活着有何乐趣。”

在他的怂恿下，冥界几百年的女儿红，宋仁一饮而尽，一落肚，才思泉涌，诗词歌赋写了满墙。宋仁的三生三世谨小慎微，好像从没有这么放纵过自己，喜悦满足有如美酒，蔓延至全身经脉，酒香浓郁，醉意微醺。忘却渺小的自我，忘却不公的命运，纵情此刻，快活似神仙。

自此宋仁有了酒瘾，每到晚上都要小酌一杯，然后和张公子一起酣然入睡。

如此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天，有人将他叫醒，醒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间牢房般的小屋。

管家那张满脸堆笑的脸出现在他的头顶：“宋先生，在这儿过得可好啊？”

“承蒙公子抬爱，过着三生三世不曾有过的快乐日子。”

“眼看着考试将近，公子有个不请之请，碍于情面，由在下告知。”

“管家请说。”

“公子学业突飞猛进，宋先生功不可没啊。”管家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可距离考上公务员，还有很大的距离。成千上万的鬼挤破了头想考进公务员，竞争太激烈。老爷的意思，这次少爷无论如何都要考到公务员，而且必须是命运编辑，个中原因你不必知道。只求先生帮忙。”

“什么忙，只要小生能够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您赴汤蹈火，只要你在考场上助公子一臂之力。”

“管家明示。”

“帮助少爷作弊。”

“什么？！”宋生无比抗拒，“读书人怎可做这种欺骗人的把戏，这样对其他的鬼太不公平了，这是唯一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啊！”

“公平？”管家一脸讥诮，“这个世道本就不公。出生不好，本就应该付出更多不是吗？你在这海吃海喝，高床软枕，对外面那些鬼魂公平吗？你才来多少时间，享受这少爷特殊照顾，你对我们公平吗？说得好听点是请你帮忙，说得难听点本就是你该偿还的？！”

“请你不要逼我，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宋仁仿佛一下子跌落万丈深渊，在下降的过程中，试图抓住最后一棵稻草，“张翰，不，张公子，他在哪，我要见他！”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实话跟你说了吧，你的命运簿老爷早就看过，榜眼的脑袋却没有榜眼的命，替你感到惋惜，好心给了你这份差使，就是希望你知恩图报，关键时刻实现老爷的心愿。少爷，他老早就知道了。你别这样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找少爷，没用！在这张府，一切都是老爷说了算。”

“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

无形中一根带刺的鞭子生生抽打在宋仁的魂魄之上，之前的快乐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鬼脸上。那些被他珍藏的回忆，一旦得知是建立在利用之上，便如同冥界的纸钱山，一吹即倒，烧起来还有股恶心的气味。

“这么说，一开始我就是个棋子？”宋仁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宋仁，小小蝼蚁般任人摆布，居然不自量力的想成为他的朋友，真是太傻太天真。

想到这，宋仁不由发出冷笑。

“如果我说做不到呢？！”

“哈，没有我们张府的支持，恐怕你连考场都进不了。还谈什么改变命运？”

管家两撇八字胡上下摆动，软硬兼施：“少爷对你不薄，你报答少爷的时候到了，而且这对你也有好处的，以你的学问考取公务员就如探囊取物……少爷如愿以偿，老爷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候，你们又可以像现在这样饮酒作乐，无忧无虑。”

宋仁呆呆地坐着，只是不说话。

成千上百道试题在他的脑海里漫游，而他就是喂饱后随时等候宰割的书虫。

管家不耐烦了，撂下一句话：“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

说完将门一锁，将宋仁至于黑暗之中。

黑暗，象征着死亡。

原本以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后依然如此，偌大的三界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什么尊严，什么原则，都是有钱有权的人锦上添花的东西。他们可以随意篡改我的命运，他们可以随意让我放弃一生恪守的信仰，他们可以随意玩弄我的感情，而我，却无能为力。

放眼三界，被命运和轮回碾压的生灵还少吗？

是我奢求的太多了吗？

命运，可曾给我选择？

是该坚守信仰，还是随波逐流？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宋仁艰难地思考着。

终于从牢笼里走出的宋仁，俨然变了模样。

他的声音好像千年寒冰，冷酷而坚硬：“敢问管家，如何在冥界最严的考试中作弊？”

想想刚才喝得那一碗白粥，真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管家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个鬼妹识趣地迅速离场。

“捉到了，捉到了，看你跑哪去！”

走入房间，一张可容纳十人睡觉的巨床赫然映入眼帘，上面半躺着一位上身裸露的年轻男子，眼睛虽被一块红色的丝绸蒙住，还是挡不住的好看。左右手各抱了一个只穿着肚兜薄纱裙的鬼妹。正在玩亲亲，画面美得不敢看。

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一只巨大的龙虾摆在中间，触角还在抽搐，雪白雪白的肉被切成一片一片，散落在碧玉做成的餐盘之上。酒杯翻到在桌面上，露出紫红色的琼浆。烤鸡被撕得七零八落，鸡腿掉在地上，被踩了两脚。

“饿了吧，别客气呀。”管家一脸殷勤。

“如此小生便不客气了。”宋仁也顾不得风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喝粥的光景，管家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救你的人乃是我家少爷，小人只是安排您的饮食起居而已。”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张公子的房门前，未踏足，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放荡的笑声。

“好姐姐，不要跑……”

君子有恩必报，可惜宋仁身无分文，无权无势，说得好听，拿什么来报？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斯文有礼，公子刚刚报考了公务员，需要陪读。我看你挺合适的？包吃包住，你可愿意？”

“敢问你家少爷是何人，定要好生感谢。”

“我家少爷乃是冥界张府的大公子张翰。”

香气扑鼻而来，对宋仁这样的饿鬼有致命的吸引力，口水不受控制，沿着嘴角流下来，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丫鬟见状只掩面偷笑。

原来是他，鬼门关惊鸿一瞥，宋仁脑海中立刻浮现那个眉目清秀，满身金光的贵公子。

“那日你晕倒在怡红楼门口，是少爷命人将你救起的。”

“如此大恩大德，小生真当是无以为报啊。”

来人管家模样，年纪约莫三四十岁，长相如说书人口中的龟丞相。两撇八字小胡，眼睛小而聚光，透着一股精明劲，谁亏都不会亏到他头上。

“是您救了我？”宋仁急忙起身作揖。

“公子如此，叫小人如何受的起。”管家立刻上前扶住宋仁，身后的小丫鬟端来了一碗白粥，一碟小菜，端放到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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