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语斋

将近四个月没有回来了，山中之景已经从树木葱郁繁荫的盛夏，变成了纷纷落木的寒冬之象。

斋中依旧是一片幽然，虽然没有人居住，却保持着格外地洁净。

扫地的小童说，华予不在的时候，公子也会时常过来坐一坐，所以是务必要每天都打扫的。

若是能够得到丝毫的线索，是不是有可能帮上苏子墨呢？

华予的手还摩梭在羊皮的卷帙上。

这本画册加上了几页，又重新装订了，但是仍旧未完成。

她的脑海中再次闪现过，上次与苏子墨在九龙江畔的今古亭作别的场景。

他将画着自己的画卷抛了过来，扬着嘴角说。

——我要征战龙游山，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若我能活着回来，自然会将灵兽一一画好，交付给你。

越是回忆，她便越是心疼。

——我陪在你身边，早已不是为了金银，也不是为了复仇的力量。

——只是为了你华予。

若不是因为遇见了自己，他应该现在还是个逍遥江湖的画师吧。如今，却被逼上了这森然的战场。

天空中密布的阴云积聚得越来越多。

似乎酝酿着巨大的暴风雨。

空中凝滞的空气中，渗透着肃杀和阴冷。

下方不远处那缓坡之上，突然袭来了一群灰黑色的烟尘。

烟尘尽是死亡和末世的气息。

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从那蚁群似的溃散乱奔的军团之上掠过。

华予的手紧了紧，心中升起了一团不详的预感。

这龙游山，乃是百年前羽生军大败于天寂军团之处。

不好！那恐怕是——从前冤死战场上的羽生士兵，死后化成的亡骸武者！

猛烈的寒风呜咽了起来。

似乎响起了一阵远古的叹息。

天空中凝聚的阴云，倾吐出纷纷落落的大雪，败鳞残甲满天飞。

第一片雪花落地的瞬息间，阴风倒吹，呼啸而起。

刚刚从落头民飞窜的死亡雾气中脱身的北征军将士们，再次被所见的景象吓到，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已经冻硬的土壤中，拔地而出一个个骇人的虚影。

那是一具具没有肉身的骷髅，已经死去多年的身躯已经腐朽，只剩下了森然的骸骨，白骨上还散布着尸斑。

然而这些骸骨身上依旧穿着犀牛皮革制成的盔甲，柳叶状的甲片联缀在一起，随着人骨骸的移动互相击打着发出铿铿地撞击声。

亡骸们手中举着长剑，迎向眼前面面相觑的天弥士兵们，长剑原本锋利的剑身上，布满了森绿斑驳的铁锈。

他们没有双腿，悬空浮在一团阴森森的荧绿光之上，随着意念移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

在古战场上飘荡徘徊了一百年冤死的武士们，在这一刻见到了曾经将他们置于死地的天寂军团的后代。

积攒了百年的怨气，不生不灭的轮回，无枉的等待，血的诅咒。

不见光明，没有希望，无尽的黑暗和苦痛。

在这漫无边际的人间炼狱，他们已经煎熬了太久。

这一刻，仇恨和嗜杀，全部都找到了宣泄和报复的通道。

亡灵武士们执起了长剑，带着虚空中浮沉了百年阴魂吞吐的阴气，所向霹雳地涌向了吓得面目青白的天弥将士们。

雪满弓刀，剑气凌云。

这些将士们生于和平的天弥王朝，自幼所受的教育认知就是世界上不存在鬼魂。

即使此次出征前便已经被告知，可能会遇上非人的敌军，敌人很可能是异兽和妖物。

然而亲眼见到这些亡魂聚成的敌军，仍然是吓得双腿发软，开始了慌乱地逃窜。

攸宁从溃散的人群中一个跃身而起，黑色的衣袍在空中旋转着，手上捻着数张带着符咒的金印。

一边大喝一声，一边疾速地将手中的符咒甩出。

金色的符咒闪耀着光芒，如长剑一般疾飞了出去，贴在了围过来骷髅身上。

骷髅便瞬间被点燃了，燃烧着荧绿色的鬼火，一阵扭曲狂叫，随后化成了灰烬飘散开来。

攸宁在空中高声喊了一句——

“别害怕，这些骷髅刀剑不入的身体，大家鼓起勇气，随我作战！”

攸宁身后跟随着的御灵阁人们也如法炮制，一个个甩出符印，引领了第一阵反攻。

张牙舞爪的亡灵武者们，接连一个个地灰飞烟灭。

溃逃的士兵们见到这情景，纷纷受到鼓舞，终于恢复了一点士气，也纷纷拔出了手中的剑，开始正面迎敌。

无数天弥士兵骷髅生锈的铁剑所伤，身上流出绿黑色脓液般的鲜血，随后扭曲着表情，凄惨死去。

也有不少的亡灵武者被天弥军士的刀剑砍碎了身躯骨髓，四肢散架，在地上胡乱地爬动，最后被碾得粉身碎骨。

大雪纷飞中，已是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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玦明的力量不容小觑，若是深入了百鬼渊的鬼蜮中，苏子墨恐怕是凶多吉少。

既然叶轻尘是玦明的同盟，对于龙游山的这场征战，他应该所知不少吧。

看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吧。

玉郎也很长时间没有现身了，原本热闹的半语斋，如今仅有几只青鸟还在叽叽喳喳。

她在斋中休养了几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北边寻了过来。

华予没有戴帏帽，脸色有点阴郁，深藏着难以令人察觉的忧色。

自从上次知道了叶轻尘的身份是神巫，两人不欢而散后，她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此前总是她在外游历，叶轻尘需要见她的时候，便会突然地出现。

斋后窗的那棵广玉兰，如今树叶已经全都落下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树干。

叶轻尘手植的花木，也已经凋谢了。

管家只说公子最近一直忙于外务，没有回府上。

她心有戚戚地回到了空桑山上半语斋中。

似乎无论她在哪里，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

似乎无论她到何处，他都在不远处默默陪伴着。

一辆厚篷的舟车在半山腰徐行，木子伸出手来，掀开车帘，望着外面阴惨的景象。

“那边看起来已经开战了，我们该怎么办？还没找到公子呢。”

见到他，已经成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等到真的需要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他的踪迹，一无所知。

最后一次见到了苏子墨后，她回到了云浮叶家。

南方的天空，一团黑压压的阴云在翻涌。

高耸的龙游山遗世独立，在其上俯视下方的古战场，如同样遥望着一个精缩盆景。

空中还有一些落头民的头颅在乱窜，并没有注意到山石中缓缓移动的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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