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语斋

月华如霜，倒映在水面，更笼起了一阵寒意。

湖周围生长着层林的老榕树，树枝盘虬卧龙一般，交相缠扰，水面袅绕着一层淡淡的烟雾水气。

苏子墨身披的衣袍沾了水气，微凉。

心中先是猛地一惊，一喜，随后变得无比复杂。

他依然背对着那个倩影，仿佛想藏住脸上的表情。

想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如往常一样面对她，却做不到了。

只能不动声色的说道，“你是怎么找来的，先生？”

华予对他的反应略有些惊讶，她侧身倚坐在朱栏之上，面前的帏帽纱帘飘飘，半遮半掩，隐隐约约露出其下冰肌雪肤的面容。

“一入京城，新封王爷的消息在各处沸沸扬扬，自然能猜出是你。”

苏子墨一笑，“我这王府外面几层看守，却没有人发现，先生神出鬼没的功夫，真是不一般。”

华予微微愣神，他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陌生了？

“你来找我，是为了取画吧？”苏子墨问道。

“的确，需要收集的妖兽集还未完成，如今还有一批在帝都附近。”华予道。

“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回来的，是被无相殿的人强行带回帝都的。如今过这样被监视的日子，也不好受。你若是想脱身，我自有办法帮你出去。”

她淡淡地说着，语气中却多了几分试探。

“好啊，随你出去，陪你除妖，帮你画画。”苏子墨一边说着，一边转身。

“然后呢？等你需要的画和图册都搜集完了，我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可以抛之如弃子。”

“然后你便可以和你的叶公子一起离开，从此和我再没什么瓜葛。”

苏子墨的深赭色眼眸中，隐约有熊熊火焰般的光华流转。

华予的心轻轻一颤。

等画集完成了，恐怕自己就烟消云散了。

后面哪还有什么安排呢？

但是她如何能说出口，张口了几次，总是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无力地解释道。

“子墨，我之前跟你约定好付给你佣金，还有能帮你获得复仇的力量，这些我都不会食言。”

苏子墨心中一凉。

在御灵阁中的所听所闻，让他心中积起了前所未有的怒气。

怨她欺骗了自己，怨她从始自终都只是将自己当作棋子，怨她逼得自己和兄长反目、差点铸成大错。

然而这一切怨恨，在见到她的一刻，都如烈火被冰水浇灭了。

剩下的，只有浓浓的悲哀，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苏子墨向华予走近来，轻轻掀起了她面前的轻纱。

面纱下面，是一张清冷淡然的面容，精雕玉琢，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锁住了所有的情绪。

一双清冷笼着水雾的眼眸，如满月映秋水，繁星落寒潭，在熠熠闪光，被对面的男人盯得眼睫一颤。

苏子墨心中紧得快要断裂的那根弦，却在此刻被柔软地拨动了。

他眼中火一般的光华，淡了下去，化成了一潭秋水。

柔和地说道。

“华予，过去了这么久，你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吗？”

“我陪在你身边，早已经不是为了金银，也不是为了复仇的力量。”

“只是为了你华予。”

“即使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从哪里来，为了什么。”

华予的眼中倒映出苏子墨一片深情。冰冷的心门，被猛烈敲打着。

是啊，聪明如她，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来。

在青衣河上的初遇，在鹿游原上的厮杀，在醉酒后的梦呓里。

在他一笔笔勾勒的美人图中，在平日里一颦一笑里，在只言片语间。

往日种种情愫，全数跃然眼前，牵动着她的心。

但是她只能装作不知道，用冰冷回应深情，用凉薄揉碎真心。

——物妖者，一旦动情，执念不得，灰飞烟灭。

所以她只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只能是他弱水三千中那一瓢外的苦水，继续在苍茫的荒野漂泊。

既然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将他当作棋子。

那么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吧。

华予强忍住了所有的情绪，依然云淡风轻道。

“那么，就算是为了我，继续画下去，好吗？”

她低着头，没有敢去看对面人的表情，只觉空气急剧了冷了下来。

苏子墨突然伸出右手来，紧紧攥住了华予的手腕。

“华予，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蓦然转身离开。

再也未曾回头。

华予一边摩梭着被攥疼的手腕，一边松开手心，里面是苏子墨方才离开前塞来的一个画轴。

打开来，就着月光仔细辨识了片刻。

原来是他已经画好的谷神和落头民的画像。

她收起了画来，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那个绝然的背影。

红尘如梦醉一场，到头来不过是曲终人散。

也罢，伤心片刻，好过凉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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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女声响起，“王爷，几日不见，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啊。”

苏子墨的动作停滞了。

只余几道鹧鸪悠长的啼叫，从老树枝头传来。

远处淌起了几声石击水面的哗哗声，苏子墨循声望去。

身后突然飘忽地闪过一道白影，如同空中飞落的仙鹤。

苏子墨仍旧有点恍惚，方准备唤云耳，才想起云耳还未回来。

他已经派了好几批人去苍梧找了，却至今没有消息。

当初在月坞乡走散后，他应该也在寻找自己吧，为什么不在原地。

他将手抬起来，哈了口气，走向湖心亭榭中。

繁华街市就在不远处，喧嚣声却仿佛被一层透明薄膜隔开来了。

府中点起了一个个大红色灯笼，沿着深深的回廊亮起，氤氲着暖红色的光晕。

后庭的人工湖还未来得及起名字，湖边用纹理的云石砌岸，朱栏环绕，长桥横向水中，连接湖心的水榭楼阁。

还有一批下人守在堂门和庭院的里，苏子墨挥了挥手。

“这里不需要人服侍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用过晚膳了吗？我让膳房准备点？”

“随便准备两个小菜，晚点送到我房里去吧。”

几个侍从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才缓步退了出去。

这个王爷实在是不同于一般的王公贵族，没有一点架子，对下人也十分礼敬体贴，时不时还会赐些礼物，倒让他们十分不习惯了。

侍从退去后，苏子墨独自在庭中散步。

渐近初冬，入夜起了微霜。

从宫中回到信陵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孙平等候在门口，见苏子墨的轿子，连忙迎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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