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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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一本书,一本书。”

“有意思......”阿尔乔姆敷衍道。

“一本历史书,差不多是关于我们地铁的历史。”

“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说完,阿尔乔姆猛地站起来,然后走开,把冻僵的手放进口袋。老头惊愕地呆在板凳上,还在对着阿尔乔姆的背影解释着什么,但阿尔乔姆充耳不闻。

阿尔乔姆眨了眨眼,他已经适应了光线,他不用再眯着眼了。

潜行者一般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地面上的光线,一年已经算是很快的了。大多数地铁居民一上地面就会被阳光亮瞎眼睛,就算是那种穿过云层的阳光也会让他们受不了,他们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了。但阿尔乔姆在地表生活过,他见过那个他出生时的世界。如果你适应不了阳光,你如何能在未来那一刻回到地面呢?

在地铁里出生的人就像蘑菇一样,从没见过太阳。其实还好,人类不需要全部依靠太阳,能补充维生素D就行了。你可以可以把阳光包在一个小药丸里吞下去,当然你也可以晒晒日光灯。(译注:阳光中紫外线会促进维生素D的合成,帮助吸收钙,钙是人体必需的元素。)

地铁里没有统一的照明和供电系统,而且地铁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大家共享的,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有些站里电力充足,所有东西都被照得鲜亮。有些站里只有一盏灯在月台中央亮着。有些站就像隧道一样漆黑,如果有人拿着一个手电走进去,他能照亮一点点周围的地板,天花板和大理石柱子。这个车站的居民就会向这个手电信标聚拢过来,感谢那一丝明亮。但最好不要让他们看到你,他们眼睛瞎了没事,但肚子可不能空空的。

展览馆站有完备的生活设施,住在那里的居民是上天的宠儿:有些人甚至有从地面上带下来的发光二极管,用于帐篷里的照明。公共区域的照明还是用的那种带红色外壳的紧急照明灯,发出那种洗照片暗室里的红光。阿尔乔姆仿佛在这红光中看到了一张照片逐渐显现,那是五月的一个明亮的清晨。(译注:核战在五月那天早上爆发。)突然照片过曝了,蒙上了一层雾,变成了十月灰暗的一天。

“不错的故事,是吗,尤金?记得黑族人吗?”阿尔乔姆自言自语。但一旁总有其他人会回答他,但是却是一些无关的人回答他。(译注:尤金是阿尔乔姆儿时的伙伴,2033中一起去的里加。阿尔乔姆的自言自语一般是在和他说话。)

“你好!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你好!”

所有人都和他打招呼,有些人喜欢他,有些人讨厌他,但所有人都尊敬他。因为所有人都记得黑族,他们都记得那个故事,但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展览馆站是现在地铁6号线的尽头,两百个居民住在两百米长的站台上,不多不少,多一个人就挤得喘不过气,少一个人就没法抱团取暖。

这个车站是一百年前修建好的,在苏联帝国时代,用帝国的最爱的大理石和花岗岩建成。这个车站代表了胜利与荣耀,它就像一个宫殿一样。当然这个车站是在底下的,所以有些像一个博物馆和坟墓的合体。车站里弥漫着祖辈的气息,其他车站也都一样,新建的也不例外。好似地铁的居民长大了,但还是被紧紧抱在在祖辈的膝盖上下不来。

大型的拱门连接着被烟熏黑的柱子,柱子间是老式军用帐篷,里面住着一家家人,有时两家人得挤在一个帐篷里。这些人已经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你和邻居间只隔了一层防水布,这层布隔不住那些呻吟和尖叫声。但没人在意这些,家庭依然稳定,情况就是这样。

换作其他地方,也许人们已经出于嫉妒而开始自相残杀,因为别人的孩子健康而你的孩子病重,因为不能勾搭别人的妻子或丈夫,因为掐死别人就可以睡进更大的帐篷。但展览馆的居民不知为什么,都很单纯而友好。

这里就好似是一个村庄或者原始部落,所有小孩都是大家的。如果你邻居家的孩子健康活泼,大家会一起玩耍。如果你的孩子生病了,大家会尽力帮助你。如果你没地方住,有人会给你腾地方。如果你和朋友吵架,围观群众会马上让你冷静下来。如果你妻子离开了你,你迟早要原谅她,因为她并没有离开,还在这千万吨的泥土下,在这拱门下,她只是睡到了另一个帐篷里。你可能一天还要见她几百次。你必须意识到不可能忘掉她。最重要的是大家要活下去......所以说,这就像是一个原始部落村庄。

展览馆站有一条出路——向南的那条隧道,通往阿列科谢耶夫斯科站甚至更远,通往那巨大的地铁系统。也许人们住在这里就是因为这儿是6号线尽头,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只能在这儿安家。

阿尔乔姆在一个帐篷前停下,呆在那里,用手电照着帐篷里面,直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你好,阿尔乔姆。”

“你好,叶卡捷琳娜斯金维纳”(译注:叶卡捷琳娜斯金维纳是尤金的妻子。)

“尤金不在这儿,阿尔乔姆。”

他点点头。他有一种想去抚摸她的头发,握她的手的冲动。那表情仿佛在对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叶卡捷琳娜斯金维纳。”这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别想了,阿尔乔姆,放下这个心结,别傻站着,去那边喝点茶吧。”

“你说的对......可是......哎......”

站台的两边都有自动扶梯,扶梯的大门紧闭,挡住外面带辐射尘埃的空气。这些大门还能挡住那些五花八门的“客人”。后来他们封死了一扇门,在另一扇门那边建了一个气闸用于上下地表。

墙边有一个厨房和吧台,围着围裙的家庭主妇在炉子上给家人做饭,水从木炭过滤管里留到水槽里。烧水壶一响起来,一个农夫会来倒一些热水,用裤子擦擦手,他急着找到他的妻子,这样他们可以找一个柔软的地方温存一下,同时狼吞虎咽下一些半生不熟的食物。

炉子,水壶,盘子,桌子还有椅子,这些都是公用的。但大家用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生怕弄坏。

除了食物以外的所有物资都是从地面上运下来的,在地铁里你组装不出什么好东西,还好以前人们会准备各种物资装备以备不时之需:电灯泡,柴油发电机,电线,枪支,弹药,盘子,家具,他们甚至还囤了很多衣服,这些衣服就像是哥哥姐姐穿剩下那种,不过应该还可以穿很久。现在整个地铁的人口不到五万人,以前莫斯科有一千五百万人,好比每一个地铁居民都有三百个亲戚,拿着衣服站在那儿:“快来拿,快来拿,这些衣服新得很。”你只需要用计数器测一下这些衣服,看看是不是带有辐射。没事的话就说声谢谢,把衣服穿上。

一队人正在排队等茶,阿尔乔姆默默地走到了队伍最后面。

“阿尔乔姆,你去哪儿?你还排什么队,来来来,快坐下,喝一杯新鲜热茶?”

茶店的主人是外号“皮大衣”的达莎,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尽管她自己不承认。在审判日前三天,她从雅罗斯拉夫尔附近的一个鬼地方来到莫斯科,就为了买一件毛皮大衣。她买到了一件,从此以后再也没脱下来过,她日夜穿着那件皮大衣,上厕所的时候也不脱。阿尔乔姆从来不笑话她,他也想要一件以前的自己东西:一段五月的时光,或者一个冰激凌,或者一片绿荫,或者是他母亲的笑容。

“好,多谢达莎阿姨。”

“别叫我阿姨!”她挑逗着阿尔乔姆,“地表情况咋样?天气如何?”

“下一点小雨。”

“该死,我们又要被水淹了?听到了吗,艾古儿?他说上面在下雨。”

“阿拉真主在惩罚我们,我们都有罪。小心一点!你的猪肉要烧糊了。”

“为什么你老喜欢提那个阿拉?!阿拉这,阿拉那的。哎呀,猪肉有点焦了......你那个男友默罕默德呢?从汉莎回来了吗?”

“他已经去了三天了,整整三天。”

“别太担心......”

“我发誓,达莎,他在那里找了其他妹子了,像你这样的......”

“什么你这样我这样的,我们都被困在这里,艾古儿,在这艘小船上。”

“我向阿拉发誓,他肯定在那儿找了个妖艳贱货。”

“哎......你该多陪陪他的......男人就像小猫一样,他们会不停地找机会想要......”

“一派胡言!他是去交易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喝醉了酒,长得像个娃娃,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能正常发育。

“好了,好了,柯里昂,你去忙你的事。还有你,阿尔乔姆,不要理会我们这些八卦。给你茶,吹一吹,慢慢喝,有点烫。”

“多谢。”

一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白色伤疤,头已经全秃了,但他有浓密的眉毛和动听的声音,所以也不是那么吓人。

“大家好,女士们好!谁是来喝茶的?好吧,我排你后面,柯里昂。你们都听说汉莎的事了吗?”

“汉莎怎么了?”

“他们把边界都封锁了,老掉牙的把戏,打开红灯,禁止通过。我们有五个人困在那儿了。”

“艾古儿,继续搅拌你的蘑菇,继续,别愣着。”达莎说。

“我的男友在那儿。我该怎么办?阿拉保佑......你什么意思,边境关闭了?康斯坦丁?”

“他们刚关闭边境。这是汉莎高层的命令,我们也没办法。”

“我猜他们肯定又在和红线打仗了,多死几个才好。”

“谁知道呢,呃,康斯坦丁?我该问谁?我的默罕默德...”

“各位好。这是个预防措施。我刚从那儿过来,他们想要检疫货物。马上就会开放边境的。”

“哦,你好,先生!你来这有事?你是谁,从哪儿来?”

“我来自塞瓦斯托波尔站。我可以坐下吗?”

阿尔乔姆停下吹茶,头从白色马克杯上抬了起来。这个老头从那么远的地方跋涉过来,来找他,现在正用眼角注视着他。好吧,看来阿尔乔姆是甩不掉他了。

“老爷爷,你是怎么混进这里来的?他们不是把边界都关闭了吗?”阿尔乔姆问,挑衅地看着荷马。

“我刚好最后一个通过,”老头眼也不眨得说道。“我过了之后边界就关闭了。”

“没有汉莎我们也过得不错!让他们尝尝没有我们的蘑菇茶的滋味,没了蘑菇茶恐怕只有上帝能帮他们了。”

“你说他们会重开边境,但万一他们不开呢?我的默罕默德怎么办?”

“你可以去找苏霍伊,他随时都能把你的默罕默德领出来。他不会扔下穆罕穆德不管的。来喝些茶?你尝过我们的茶吗?”

“尝过”,荷马端坐着,摸着胡子回答。

他面朝阿尔乔姆坐着,喝着本地的蘑菇提取物。如今这玩意儿也能被当作茶,甚至还是展览馆的骄傲。真正的茶早就在十年前被喝光了。他在等阿尔乔姆的反应,阿尔乔姆也在犹豫。

“谁烧的热水?”

阿尔乔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安娜来了,她背对着阿尔乔姆,假装没注意到他。

“今天上班,安娜?”,达莎在皮大衣的口袋上擦了擦手,想和安娜聊天,“忙着种蘑菇?”

“是啊。”安娜说,还是背对着大家,没有转身的意思,尽管她已经注意到这些人了。

“腰还疼吗?你得一直弯着种蘑菇。”

“疼死我了,达莎阿姨。”

“种蘑菇可比养猪好多了”艾古儿不屑地说,“你试试整天弯着腰铲猪屎?”

“是你自己要铲的。每个人都挑自己喜欢的工作。”安娜异常平和地回答。

她的声音平和,但阿尔乔姆知道,这种平和最伤人。她和她爸简直一个样子。

“别吵了,姑娘们,”康斯坦丁说,“所有职业都是有用的,所有职业都是重要的。没有蘑菇,拿什么喂猪?”

人们把上等的蘑菇种在一条通往北方的隧道里,曾经从那儿可以去植物园站,现在已被封死。那里有三百米长的蘑菇农场,紧接着猪圈。那些猪实在太臭了,所以被安置地远远的。好像三百米外就闻不到那些臭味了。但事实上大家已经闻得太多,习惯了这个味道。

新来的人总要闻一两天的恶臭。然后就习惯了。安娜适应了一段时间。本地人已经闻不到什么其他味了,没法比较这有多臭。但阿尔乔姆不一样。

“看来你还挺喜欢蘑菇的”,阿尔乔姆清了清嗓子,对着安娜的后脑勺说,“蘑菇要比人好相处。”

“某人不该这么鄙视蘑菇,”她说,“某人和蘑菇一个档次,他们得了一样的病。”安娜终于转过身来。“就今天吧,一半的蘑菇上长了某种霉菌,蘑菇开始烂了,你懂吗?这些辐射是从哪儿来的?”

“哪种霉菌?”艾古儿突然叫起来。“我们可不要霉菌,愿阿拉保佑我们!”(译注:霉菌其实非常有用,可用于制备青霉素抵抗细菌,还可发酵食物。霉菌也表明地面上已经有微生物活动迹象了。)

“有谁要茶?”达莎插话道。

“霉掉的蘑菇已经有一车了,”安娜直视阿尔乔姆的眼睛说,“但它们以前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好吧,真是一场灾难!”阿尔乔姆摇摇头说,“蘑菇都死了。”

“呃,那我们吃什么?”达莎问。

“那当然,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灾难?”安娜用一种平和坚定的语气说道,“现在没有人把你这个地铁的英雄救世主当回事了,这才是真正的灾难。”

“来吧,艾古儿,咋们去透透气。”达莎挤着眼影说,“这里火药味有点浓了。”

“阿门......”荷马跟着大家走开了。

“别走!”阿尔乔姆拉住荷马,“你想听英雄的故事吗?关于那个拯救了地铁的阿尔乔姆的故事吗?在这儿慢慢听,这就是我生活的真相。你觉得人们会对这些感兴趣?”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交易,工作,喂饱家人,抚养孩子。某人成天无所事事,就只会幻想一些狗屁东西。这才是最可悲的。”安娜开始连珠炮一样责骂阿尔乔姆。

“不对,最可悲的是:一个人不想生活得像一个人,只想像猪和蘑菇一样生存”阿尔乔姆反击道,“当他只想着如何苟延残喘......”

“最可悲的是一个蘑菇以为它是人,”安娜说,发泄出了所有的愤怒,“没人告诉蘑菇真相,就为了让他开心。”

“蘑菇上真的长了霉菌吗?”达莎又探回来问。

“千真万确。”

“天哪!”

“阿拉在惩罚我们!”艾古儿在远处大叫,“因为我们有罪,因为我们吃猪肉!”

“滚吧,滚,蘑菇们在喊你去呢......”阿尔乔姆喊道,“它们在喊‘妈妈你在哪儿?’”他推搡着安娜,但安娜不动。

“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滚!”

“蘑菇在床上都比你厉害。”

“滚开!你给我滚!”

“你给我滚!滚去属于你的地方,滚到上面去。喊到喉咙哑都没人理你。上面什么人都没有,懂吗?没有人。他们都死了。你这个业余的无线电狂。你这个没用的混蛋,疯子......”

“以后你们会......”

“没有什么以后,阿尔乔姆。不可能有人回应的。”

安娜的眼中丝毫没有泪水,她父亲教会了她坚强。她有一个真正亲生的父亲

安娜转身就走,留下了阿尔乔姆和他的那杯蘑菇茶,还有他那个镶金边的白色马克杯。荷马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人们从厨房进进出出,有人讨论蘑菇被某种白色的霉菌感染了,但愿不要因此打仗;还有人八卦谁家的男人被派去扫猪圈。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在追一只粉色的小猪。一只猫在台子下走来走去,尾巴翘得老高,蹭着阿尔乔姆的膝盖。茶已经凉了,上面漂了一层泡沫。阿尔乔姆的情绪也像那泡沫一样喷涌出来。他放下杯子,直直的看着老头。

“这就是你要的故事,老爷爷。”

“什......什么?”

“来了也是浪费时间,对吧?这个故事启发不了我们的后代——如果我们能有后代的话。”

“希望我没有白来。”

阿尔乔姆深吸一口气,心想,“真是个老顽固”。

阿尔乔姆起身走出厨房,早饭时间结束了,该工作了。荷马屁颠地跟在后面。

“你那个......不好意思......那个女孩在说什么?空中......业余无线电狂......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经常上地表去,是吗?上去收听无线电?”

“我天天上去听。”

“你指望能找到其他幸存者?”

“我希望能找到。”

“进展如何?”

从荷马的声音里听不出嘲讽。这个老头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好像是阿尔乔姆在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好比把干火腿运到汉莎。

“不太好。”

荷马点点头,皱了下眉。他想说什么,但又收了回去。他有必要去说教阿尔乔姆吗?和他讲些道理?假装很感兴趣?阿尔乔姆根本对这些不在意。

他们到了自行车发电机旁边。

阿尔乔姆讨厌蘑菇,因为安娜喜欢。同时他也讨厌猪,因为太臭了。他是站里唯一一个能分辨出臭味的人。他和站里达成了协议:作为一个英雄,他不用干那些农活。但站里不养无所事事的人,当你轮完一般前哨站的岗之后,你得在站里再工作一班。阿尔乔姆选择了骑自行车。

十四辆自行车排成一排,把手对着墙,墙上贴着海报,每张对应一辆自行车。第一张上有克林姆林宫和莫斯科河,第二张上有一个穿着粉色泳衣的女子,第三张上是纽约的摩天大楼,第四张上有一个在举行典礼的东正教教堂......想骑车的看心情选一张,然后上车开始踩动踏板。自行车被固定在支架上,皮带把后轮和发电机连起来。每辆自行车上有个小灯帮你照亮眼前的海报。其他的电用来给站里的电池充电。

自行车发电机坐落在一条堵死的南隧道里,外人不得靠近。这是一个重要战略设施。老头显然没来过这里。“他和我一起的,”阿尔乔姆和守卫打了个招呼。荷马跟进去了。

阿尔乔姆骑上一辆锈了的自行车,握住橡胶把手。眼前的海报是从某个汉莎书商那儿高价买来的,上面是柏林:勃兰登堡门,电视塔,还有一个黑色的女子雕像,她的手抬到头那里上。阿尔乔姆意识到勃兰登堡门很像国经展览馆的大门。那个电视塔的中间有个球,让他想起了奥斯坦金电视塔。那具雕像......要么就是在尖叫,或者是在捂耳朵......

“来骑两圈,老爷爷?”阿尔乔姆问向荷马,“这有助于心脏,让你活得久一点。来吧。”

但老头没有答应,他死死盯着转动的破轮胎,想要缓一口气,他的脸变的扭曲,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半是笑容,一半是死灰。(译注:2034中萨沙妹子家就有一辆自行车发电机。)

“你还好吗?老头。”阿尔乔姆问。

“没事,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荷马嘟囔着,他清清嗓子,恢复了原样。

“哦。”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一些人。大概每人三百个吧。他们在等着你想到他们,他们装好鱼饵,放出线,放下网,等着你上钩:一辆缺了前轮的自行车可以让你想起教小孩骑自行车的情形;水壶开了,让你想起朋友来家里聚会,你忙着去厨房烧水,客人们开心得聊着生活中的新鲜事。一刹那间你看到了过去,你看到了他们的面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能怎么样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可出名了,”荷马笑着说,“所有人都认识你。”

阿尔乔姆露出厌恶的表情。

“出名......”他缓缓的吐出这个词。

“你拯救了地铁,所有人。如果不是你用导弹炸了他们的话......老实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讨论这件事?”

阿尔乔姆眼前浮现出了展览馆的大门,门口一个黑色的女子举起了双手。他想换一辆自行车,但其它车子都被占满了,就只有这辆了。他想把自行车倒回去,离开那座电视塔,但这样可没法发电。

“米勒和我说了你的事。”

“啥?”

“米勒,你认识他?精英部队的总指挥。你当然知道精英部队,别人叫他们斯巴达战士...按我的理解...你也曾是一名斯巴达战士?”

“米勒派你来的吗?”

“不是。米勒就和我说了你的事。他说你提醒了他们黑族的存在。你穿越整个地铁系统直到......后来的事我到处打听。但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我意识到只有你才能给我讲述整件事,所以我决定......”

“他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呃?谁?”

“米勒还说了什么其他关于我的事吗?”

“说了。”

阿尔乔姆停下了,翻下自行车,双手交叉抱胸。

“还说了啥?”

“他还说你结婚了,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他就是这么说的?”

“是的。”

“正常人的生活......”阿尔乔姆笑了。

“除非我记错了什么。”

“那他有跟你说我娶了他女儿吗?”

荷马摇摇头。

“就这些?”

老头咬咬嘴唇,叹了一口去,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说你疯了。”

“那当然,我已经疯了。”

“我只是复述他的话。”

“没其他的了?”

“没了。”

“比如他有没有说为了女儿要杀了我,或者......”

“没有,没有这样的话。”

“那他有没有说让我回去当个官?”

“我不记得了......”

阿尔乔姆思索着什么。然后猛地想起荷马在一旁观察着他。

“疯了!”阿尔乔姆苦笑道。

“我没觉得你疯了,”荷马提醒他“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没疯?就凭你?”

“就因为你还在坚持寻找幸存者,就因为你拒绝放弃。别人以为你疯了。听着,”老头严肃地看着他说,“你在为大家牺牲自己,从我的信条来看,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这么对你。”

“我每天都上去。”

“上到地面?”

“每天——走扶梯上地面,然后从楼梯爬上一座高楼的楼顶,带着一个军用背包。”

周围自行车上的人开始侧耳听他们说话,放慢了骑车的速度。

“我一次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那又如何,这证明不了什么。你们都感觉不到吗?一定有其他幸存者!一定有幸存的其他城市!我们不可能是唯一活下来的。活在这个地洞里。”

“你人是不错,阿尔乔姆!但你他妈把我惹毛了!”一个大鼻子小眼睛的年轻人高声喊道,“美国佬把所有人都炸飞了!什么都没了。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他们炸我们,我们炸他们。全完了!你知道吗!!!”

“但万一我们不是唯一幸存者呢?”荷马问,像是在问自己,“我和你们说......”

“他上地面就像是例行公事。他把自己辐射了,还污染了其他人!他就是一具行走的尸体!”那个年轻人没完没了地说,“你是来辐射我们这些人的吗?”

“我和你们说以前真的有幸存者,我们收到过其他城市的信号。”

“再说一遍?”

“以前有过其他城市的信号。”荷马肯定地说,“我们收到了,还通了话。”

“你在撒谎。”

“我本人认识一个无线电操作员。”

“你在撒谎。”

“那我就要告诉你们,他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还想说什么?”荷马向阿尔乔姆挤了挤眼睛,”恩?“

“那一定是你疯了,老爷爷。或者你在编故事。你在编,你一定在编!”

那个老头显然不太擅长表达想法,阿尔乔姆也帮不了他。阿尔乔姆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似乎有一颗炸弹停留在空中,像是要随时爆炸把阿尔乔姆撕成碎片。

“他们告诉了我展览馆的事......有关黑族人,有关你的。我意识到你是我要找的人,来完成......”阿尔乔姆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

阿尔乔姆想,如果他不是米勒派来的,那他是谁?从哪儿来?来这干什么?

“子孙后代,呵呵,挺神圣的使命啊。”

“况且,我们必须告诉他们最重要的事......我们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记录这里所有的转折和大事件。但是,我们怎么记录?人们不喜欢枯燥的历史传记,他们喜欢听故事,听一个英雄的故事,我正在寻找素材,我曾经以为已经找到了那个英雄......但事情发生了变化,故事讲不下去了......然后我听说了展览馆站,还有......”(译注:此处英雄指2034中的猎人亨特,最后他还是未能拯救爱人和病人。)

“我谢你全家!滚吧!”阿尔乔姆喊道。

“我能进来说话吗?”有人在防水帐篷外,“阿尔乔姆?你醒了?”

阿尔乔姆穿上裤子,走了出去。

“历史书,”阿尔乔姆漫不经心地问,“现在写这东西有什么用?历史已经结束了,结束了!”

“那我们呢?总得有人记录我们......或者把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子孙后代。“

“我叫荷马,”老头自我介绍,“他们都这么叫我。”

“是吗?你来这干什么?”

外面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人,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他就坐在那,一副放松的样子,看来已经等了很久了。而且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个老头是其它车站来的,他懒懒地呼吸着空气,那样子一看就是外人。

阿尔乔姆用手遮住眼睛,挡住展览馆站里红色的灯光,从手指缝里瞟向那个不速之客。

她更需要那些毯子,不过阿尔乔姆也有办法让自己暖和起来。(译注:此处为讽刺说法,强烈辐射会使物体发热。)

还好她走了,我太谢谢你了,安娜。谢谢你不愿和我说话,谢谢你不理我。

“你来干嘛,老头?”

“你......是阿尔乔姆?”

“也许是吧。”阿尔乔姆吸了一口气说,“这要看具体情况了。”

“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他问安娜。

安娜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阿尔乔姆的衣服还是放在门口地板上,就是随便扔在了那里。安娜也没有去整理那些衣服,也没有把它们挂起来,她就踩着它们走出去,好像生怕碰到那些脏衣服,不过她也许是真的怕受到地表的辐射。(译注:辐射一般会残留在灰尘等小颗粒上。理论上把地面尘埃全洗干净后就不会带入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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