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

柳永正色，走到少年身前坐下，抱着那柄绿铜锈剑说道：“我来拔还是你自己动手？”

少年愕然，随后微微皱眉，伸出右手握住肩头匕首的柄部，沉吸一口气，骤然发力，将那入骨短匕从肩头瞬间抽出。柳永看得连吸冷气，盯着少年依然不变的神情，伸了个手指，赞道：“小兄弟，有点狠的嘛，可以可以。”

张布衣轻声道：“活着总比死了好。”

柳永默默地看着少年，待到那一股气机终于沉入丹田，张布衣张开双目，一脸古怪地看着抱剑汉子。

抱剑汉子拍手鼓掌，笑着道：“恭喜进入一品武境，这天下又多了一位武夫子，善哉善哉。”

那初入武品的少年，脸上却丝毫不见半分欣喜。入了一品武境，从此只需日夜打熬体魄经脉，如滴水穿石般讲究的是一步一个脚印，根基坚实，日积月累地攀升武道。只是让少年郎感到奇怪的是，方才当那股气机最终游龙入渊汇聚丹田之后，张布衣仿佛看到了一篇广阔无垠的海洋，并没有气汇洞府沉浸丹田的武灶气炉。张布衣老老实实地将这情况告诉了柳永，柳永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啧啧称奇，根据剑客的猜测，少年郎毕竟曾是先天佛骨道胎的无暇体魄，可能天生便迥异于常人生来有之。

抱剑汉子盯着少年腰袢的木剑，开怀笑道：“这把剑倒还不错，姓瞿的良心倒是不坏。”

张布衣疑惑道：“不就是一柄寻常的木剑？”

柳永看了一眼张布衣，呵呵一笑，不予回答。

少年肩头的伤口极快地止血结痂，抱剑汉子掏出一瓶膏药让少年涂抹在伤口上，随后俯下身摘了一支草叶，叼在嘴里。初入武品的少年依旧打坐，河畔竹林极为清净，远处鸟啼水流之声，风声吹动竹叶萧萧，少年又运了几个周天，每一次游走浑身经脉的大周天之后，便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那一股真气游走之后，少年便能清楚地感到诸窍穴原本的堵塞之感便褪去几分。

柳永善解人意地说道：“武夫打熬体魄，日积月累的工夫，入了三品之后便登堂入室，缝补些你这破损不堪的经脉体魄，到时候也是一拳崩碎金石一剑挥出剑罡的高手了。”

张布衣道：“是否修炼武家口诀能修补破损经脉？”

柳永咬着那根草叶嬉皮笑脸道：“你以为这样一等一的武夫引气法门是街上摊头的大白菜啊？修筑窍穴开拓经脉很简单，你任意去一座江湖武馆，出上几贯铜钱，教拳的师傅都能传你个一篇半部的。但是想要破漏处添砖加瓦重筑广厦，嘿嘿，我自己创的这篇法门便是。不过我猜测这全天下加起来，这般极品的武学心法也不超过十篇，毕竟这世间能和我柳某一样的天才那可真是太稀罕啦。这等口诀不论放在五洲四海哪片江湖，都是能引起宗门血洗争夺不断的滔天至宝，所以啊，小伙子，现在知道自己捡到宝了么？”

少年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把那抱剑汉子弄得心里极为畅快，头都抬高了几分。

世间武家子，熬炼体魄经脉三百六十窍穴，便犹如一座接一座的城池，攻伐唯坚，灌溉求柔，经府十二座。张布衣如今初入武品，只得窥见了冰山一角，抱剑汉子所说的仍然自谦了，这世间能够洗髓伐脉修筑破毁经府窍穴的武学功法可能比起同样境界的仙家口诀更加罕见，不过这等奥妙玄机，少年想要琢磨通透，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

只是抱剑汉子似乎不以为意。

张布衣默念引气口诀渐渐进入忘我之态，肩头入骨的剧痛逐渐忘却，按照口诀之中第一种行气套路深吸一口气，少年并不知道抱剑汉子的这篇引气口诀奥妙，千疮百孔的经脉之中那口气机竟然晃晃悠悠运走起来，如同慢火熬煮，行径之上滋润着张布衣那如残亘瓦砾一般的破碎经络，伴随着如金针刺体的剧烈痛感，最终汇聚到百会、神台两大窍穴，少年马上以口诀之中第二种引气法门冲击丹田。武夫修武胎，气沉丹田，便是周身经脉洞府窍穴之主，那一口悠悠气机一路撕裂焦灼肺腑胸腔，犹如火烧，张布衣盘膝入定，只是浑身早已汗水淋漓。

少年大概是被这名字给惊到了，瞪着眼像看傻子一样盯着那汉子。

丝毫不理会少年那古怪的眼神，柳永洋洋洒洒将这引气口诀念了一遍，张布衣收起神色，全神贯注地将这篇引气法门记在心间。柳永点点头，说道：“杀伐之后，血气最涌，生死搏杀之后筋骨体魄犹如开锅之浓汤，不论生机气血还是体魄心神皆翻腾活络，古来兵家修士和世间剑修刀修便是以生死之际破境为上品，现在你按照我方才口述的引气口诀开始牵引气机入体试试，先汇气于百会、神台二穴。”

被中年儒士如刀剐斧凿的体魄经脉早已碎尽，不论是筑灵台还是开辟气海踏上登天路都断无可能，甚至连引气丹田证修武道，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郑丘如获大赦，赶忙对着柳永不停磕头。

过了片刻，当年轻人抬起头时，哪还见得到那男人身影？

驿道上，孔辛池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便是常人所谓的死不瞑目。

“这话说得实在，我爱听，就得是这理。”抱剑男人放下怀中锈剑，“你要踏上修行路，这样的打打闹闹简直跟毛毛雨似的，除非大机缘，否则你很难入那天上人的十二重天，所以是什么意思？就是摆在你眼前的，除了让须弥山上成就罗汉金身的地仙品高僧舍弃一身修为替你重筑佛骨，再让方寸观或者龙虎山的老牛鼻子掏出比性命还重的祖师牌位替你倒灌道门气运弥补道胎，否则的话嘛……就只能做个累惨惨苦哈哈的江湖武夫子了。”

柳永沉默了片刻，看着少年郎澄净的眼神，微笑道：“当然，练个刀学个剑，攀登武道九重天，未尝不能打得这些个牛气哄哄的天上人满地找牙，比如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不过嘛，你天赋太差，很多东西现在教不了你，你现在修得那篇筑基锻体口诀可以继续修，须弥山上那几个上了辈分的老秃驴要发起慈悲来，东西总得来讲还是过得去的，只是你当务之急是需要先蕴结一口武道气机沉于丹田气海，我现在口述一篇天下第一的引气方子，乃是我多年来自悟的江湖武道心法，凝集了我柳永打遍天上天下无敌手的剑仙气概，这篇引气口诀就叫做《柳剑仙无敌引气篇》，我念一遍，你且记下。”

抱剑男人调侃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被人扎了一刀，开不开心？”

张布衣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张布衣捂着肩膀，一番恶战消耗了少年极大的体力，加上失血过多，少年此刻勉强保持着站立。

柳永出现在少年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只翡翠小瓶，揭开瓶塞，从中倒了一粒丹药，递给了张布衣。张布衣看到突然出现的柳永神情平静，点了点头接过药丸便一口吞服。

世界天上修士和天下武夫，乃云泥之别，其中却不以杀力划分，武道九重天的风景，近身同样可以与那地仙鏖战，天上修士重神识轻体魄，问长生而不住杀伐，故而面红尘俗世之中的武道大宗师和天上兵家修士，往往不愿牵涉因果，既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缘故，亦然也有厮杀起来极为棘手难以对付的苦楚。儒释道三教屹立于世间至今，超脱于诸子百家之上，便是因为各自宗门皆有护道一脉，如同曾经香火气运不可一世的兵家一般，儒家执剑君子威震天下，道家更有主杀伐降魔的道支宗流，至于佛门四大天王也只寥寥记载于稗官野史，只有历代守山僧庄严肃穆担起护教职责。

那寻常汉子看着脸色凄惨的年轻人，嗤笑一声，轻声道：“若是担心我会杀你，就有些自作多情了。”

柳永道：“这里毕竟是驿马官道，被人瞧见了嘛，虽然没事，但毕竟麻烦。”

还未等张布衣开口，柳永一只手握住少年右臂，向前迈出两步，张布衣只觉得天旋地转，缓过神来便已出了六七里，远远看到一条奔流大河，身后是一片碧葱竹林，柳永松开手，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只酒葫，饮了一口，朝脸色苍白的少年说道：“打坐。”

张布衣二话不说，盘膝而坐，肩头插着的匕首深入骨髓，饶是少年意志惊人，此刻也是痛得额头汗珠淋漓。

山坡上，脸色苍白的药师观弟子郑丘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修了自己口述的一套炼体法诀，凝了一丝武道气魄的孔辛池就这样死在了那老旧布衫的少年手里。他更没有想到，付郎中嘱咐他“且观之束之”的陋巷少年，竟然有眼前这位抱剑男人这么一尊靠山。

郑丘面容惨淡，内心苦涩至极，他年纪尚轻便已然入了合真境界，有着一片大好前途待他去淋漓书写。只是看着身前这个笑眯眯的落魄游侠，年轻人心中没由来觉得恐怕今天要交待在这里了。这个古怪汉子说自己是剑客？若不是那三教剑修，大抵便是出自某路兵家或者天下剑宗了，能够轻而易举地制服自己，那眼前这位得是什么境界？至少也是凝神境的大剑修了吧？

再进一步，入了那地仙境界的剑仙？他郑丘想都不敢去想。倘若真的是一位剑仙，大概只需要看他一眼，他便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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