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谜案

“为什么？不要太投入了？”

“不要因为一件案子影响到你的生活。”陈湘说道，“我或多或少理解你的心情，你比较敏感，有点理想主义倾向，但是要学会把控生活，不要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人生这么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只是不想这样半途而废，我说服不了自己”

母亲见刘晓哲闷闷不乐，立马露出不满的神色，询问他出了什么事。刘晓哲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事”便离开了。

“你老是这样，问你什么都不说。”刘晓哲听见母亲嘀咕了一句。

吃饭时，母亲照例问起了刘晓哲的工作情况——这是她唯一能打开话匣子的手段。她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的儿子，生怕他出什么差错。自从刘晓哲上了大学后，她便觉得对儿子有太多的亏欠——很小的时候没能好好照顾他，长大之后也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帮助。对于儿子的一切要求，她都尽可能答应，因为她不愿意强迫他做任何事。不过，她却发现刘晓哲始终不能以轻松的面孔来面对自己。她自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作为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儿子一定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因此，她不断提醒刘晓哲，万事想开一点，不要勉强。刘晓哲口头上答应，但实际上却做不到。他从小就生出了忧郁的特质，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工作上又有困难了？”吃饭的档口，母亲问道。

“是有点困难……”

“什么案子？”

“还不就是上次那个案子。”

“还没查到什么吗？”

“嗯嗯。”刘晓哲点点头。

“都这么久了……”母亲嘀咕道。

“这么久都查不到什么，专案组早就解散了。”

“那你应该放轻松一点，反正横竖都查不到，何必为难自己呢？”

“哦，知道了。”

“是杀人犯太狡猾了吗？”母亲突然问了句。

“可能是吧。”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什么时候？”

“当然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母亲似乎来了兴致，说起了一件往事。她要提起这件事，一半是因为想要活跃一下母子之间的尴尬氛围，另外则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故事发生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因为没钱读书，她那会就帮着家里做点农活，等着出嫁。整个村里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彼此之间也都熟悉，常常互相串门，互相帮助。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感情好得不得了。

“那是个熟人社会，大家都认识，不会做什么坏事。”

村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因为家里穷，每天都饿着肚子。一天，他经过一户人家门前的时候，看见了几只母鸡。他突然有了偷窃的念头，于是趁着主人不注意逮了一只鸡，独自一人跑到山上烤了吃了。事情最后还是败露了。倒不是因为鸡的主人发现自己少了一只鸡，而是小伙子的父亲见到儿子回家之后，发现他躲躲闪闪的,神色紧张。

“他也是个老实人，做了错事难免会这样。”

当小伙的父亲问起其中的原因时，他先是拼命地摇头，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后来实在受不了父亲的百般追问，才羞愧地承认自己因为太饿偷了别人家的一只鸡。小伙子的父亲非常气愤，当下便要求儿子赶紧去道歉。小伙倒也听话，规规矩矩地跟着父亲去了那户村民的家中。

虽然那户人家最终接受了小伙子的道歉，但是小伙的一家人却羞愧难当，觉得自己在他人面前低人一等。尤其是这起盗窃事件慢慢地在整个村里流传开之后，村里人看他们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搬走了。”

“去了哪里？”

“我不太不清楚，大概是去了亲戚那边。”

“这种小事不至于吧……”刘晓哲嘀咕道。

“那是熟人社会，一点小小的错误都会让人看不起。现在就不一样了，换个地方就没人认识了，做了什么坏事也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母亲特意强调“熟人社会”四个字，似乎是对它抱有好感。

“这么说也是，大家都熟悉，彼此也都信任。”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还是挺好的。虽然生活是苦了点，但大家心眼好，懂得知足，活着倒也挺滋润。哪像现在，骗子骗得你团团转，分不清是真是假。尤其是那些搞传销什么的，听着就吓人，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被骗。”

刘晓哲没有接话，在脑海中回忆起了大学时代的一段经历。那时他刚来城市不久，对很多事情都不熟悉。某个夜里，在散步回校的途中，刘晓哲遇到一个中年男子搭讪。他穿着倒也正派，看上去像个正经人。他自我介绍说是某某公司的人力主管，最近公司正在招人，要求比较高，所以在大学附近踩点，物色合适的人选。刘晓哲当时并未有反感，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不过，考虑到自己刚进大学，不适合工作，所以直接拒绝了。然而，那男子穷追不舍，说可以试试，当做实习也好。就在他死缠烂打的时候，两个便衣警察出现了，很快将他拷住，随即送上附近的一辆警车。

“他是传销组织的，我们跟了他很久了。以后要当心，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要学会分辨，被骗进去就麻烦了。”其中一个警察对刘晓哲说道。

刘晓哲一脸茫然地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传销组织，不过见警察逮捕他们，他便理解为他们是一伙坏人。

那件事在刘晓哲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日后的决定。他觉得城市虽然靓丽，却也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特质才使得人际交往非常复杂。大学期间，刘晓哲不断在课堂上听到教授用城市发生的真实案件作为讲解案例，继而用它来讨论犯罪学或者刑侦学方面的知识和理论。那样的案件听得多了，他在潜意识中形成了一种定势思维，觉得城市是罪恶的源头，还是农村的淳朴适合自己。

“真的打算在这里待下去吗？”母亲忽然问道。

“嗯。”刘晓哲微微点头。

“一点也没有想过出去吗？”

“没有。”

“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我喜欢这里。”

“乡下有什么好的，真搞不懂你。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说也要有个体面的工作才是。那么多没读过书的人都出去了，你也应该试试。”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虽然刘晓哲已经隐隐感觉到小镇已经不如过去那般纯粹，可是他依旧坚持当初的信念，对小乡镇还抱有一丝希望。对刘晓哲而言，只有这个熟悉的地方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若是换个陌生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会像一个惧怕黑暗的儿童，在惶恐中度日。

刘晓哲回忆起了多年前去往省城求学的经历。那是他第一次远离故乡，心中有太多的不舍。甚至在开学前几天，他还有一度过放弃上大学的念头，只想继续待在小镇生活。他那时一直在思考一个幼稚的问题：为什么一个人长大了就必须离开自己的亲人，去远方学习生活、面对前途未卜的未来。

“你真是个怪人。”母亲嘟囔了一句。

刘晓哲能够理解母亲所说的怪人是什么意思。在母亲看来，年轻人就应该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然后成家立业。他并不否认这样的生活，却也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有问题。

饭后，刘晓哲去了堂屋门口，坐在一条竹椅上休息。那张竹椅是父亲做的，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原本翠绿的竹竿已经变成了暗黄色，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斑点，坐上去还会发出“吱吱”的声响。每次抚摸那张竹椅，感受它那光滑的触感，刘晓哲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父亲那张和善的面孔。

父亲一直都是那般温柔，平易近人，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对外人也从不摆脸色。村里人都称赞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总是为他人着想。每次听到他人的赞美，父亲总像个孩子一样不好意思。私下里，父亲常常告诉刘晓哲，做人一定要踏踏实实，切忌高傲浮夸。日后刘晓哲常常在想，即便没有父亲的说教，自己同样会恪守本分。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吗？刘晓哲深以为然。

秋高气爽的夜里，天空中的星星格外多。吹着秋日里的习习凉风，刘晓哲觉得很惬意。

屋前的水泥路是几年前修建的，一直延伸到镇上。路边有几盏太阳能路灯，是几个月前镇上的官员为响应上级

节能减排的号召建立起来的。那光亮非常微弱，不过总比过去漆黑一片好得多。马路上每天都有车辆来来往往。有小客车、轿车、大卡车——几乎各种车型都有，但以小轿车居多。刘晓哲明白其中的缘由——现在农村人在城里致富了，回乡的时候总得有个东西来证明自己。春节的那些日子里，马路上总是车满为患，鸣笛声格外刺耳，堵车也是家常便饭。农村人反感这些现代的机器，却又在某种程度上爱不释手。

“您操劳了这么多年，是应该享享清福了。”

傍晚时分，刘晓哲一脸忧郁地走回家中，看见母亲正在阴暗的厨房里忙碌。她穿着绿色的围兜，坐在一条矮板凳上捡菜，动作相当娴熟。母亲的忙碌身影，刘晓哲从小到大已经看了十多年，却从不觉得厌倦，而且每次都会有深刻的感触。他本想去厨房帮忙，但在厨房门口徘徊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放弃了。很多时候，刘晓哲害怕和母亲同处在一个空间里，面对面地坐着。可以预见，那种尴尬的氛围只会让母子二人深感不适。

“理解就好，这个世界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我想我也应该退出了。”

“您打算退休了？”刘晓哲诧异道。

“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再过几个月就退休。”

尽管刘晓哲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遗忘，他的生活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将全部心思放在案子上，寻找蛛丝马迹。于是，小镇的街道上时刻会有他的身影。

“怎么？发什么呆？”陈湘走到刘晓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想点事情。”刘晓哲微微抽搐了一下。

“有时候理想主义是件好事，可以帮助我们追求更美好的现实。但更多时候，理想主义是一种负担，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理解，我理解……”刘晓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轻易放弃总不那么好。”

“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但是……不要太投入了。”

“还在想那件案子？”

“没错。”刘晓哲点了点头。

夜里闲来无事，陈湘总会走到楼下，随便走进一家店铺找人闲聊。喝点小酒、吃点花生米，四五个人总能聊到很晚，却仍旧意犹未尽。每当回忆往昔，他们总是感触良多，觉得旧日的时光足够的快活，人心也简单纯粹。田园式的美景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里，农耕式的生活节奏也在他们的心中扎下了很深的根基。大家的愿望，都是老去之后回到原来的住处，平静地度过余生。

走进办公楼时，陈湘看见刘晓哲坐在座位上发呆。深沉忧郁的面孔，意味着他仍旧在为树林里的案子伤神。过去这段时间，刘晓哲总是和陈湘在谈论那起案子，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年，许多人都选择了放弃，专案组也随之解散。很多人都在潜意识里将这件案子当作随机犯罪，凶手一定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于是，它成了一桩悬案，令所有人灰心丧气，却并未令他们丧失继续生活的希望。案子只是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对他们的人生并无太大影响。

“你总是这么认真。”

“事情就摆在那里，我觉得自己逃不掉。”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吃过午饭，陈湘匆忙离开家中，朝派出所走去。尽管老伴劝他休息片刻，但他说所里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能久留。实际上并没有重要的事，不过是陈湘想在饭后多走动，而不是在家里坐着。如今年纪大了，他开始意识到运动的重要性。

陈湘家住砂石镇的中心地带，楼下便是繁华的街道。如此有利的位置，为他的生活提供了不少便利。每当需要买些什么东西，诸如蔬菜、瓜果或是生活用品，他们只需走上几步路就可以。只是，时过境迁，这条繁华的街道不同于往昔。当历史的车轮进入新世纪的时候，这条街道就被蒙上了一层颓丧的色彩，一年比一年衰败。它极有可能和那台蒸汽机车有着相似的命运，在不久之后被世人遗忘。

沿着这条街道走上三百米就是派出所，陈湘已经在这段路上往返了三十多个年头。一路上有不少商铺，陈湘和那些店主都相当熟络。他们大多是在九十年代初期来到镇上做点小生意，藉以养家糊口。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子女大多已经离开小镇，外出闯荡。唯独他们留了下来，继续坚守在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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