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年那局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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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人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徐大人贵为司空之女,又是当朝廷属,长幼尊卑之序不可废。”方问渠吊起了书袋,只差摇头晃脑一番。

徐清如哑然失笑,好端端一个英挺青年,拽起文来竟活像老了二十岁,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好奇:“你怎知我是司空之女?”

“徐大人之前说那描绘鸿门宴的砂锅乃是你师父之物,由你父亲转送中州楼。这砂锅于酒楼而言不甚吉利,若非当朝大元所赠断无可能保存至今,在下刚才在后厨亦看到司空大人的墨宝,再送个砂锅也并非奇事。世人皆知徐司空与鹤归老人有旧,传言鹤归老人从不收徒,但若是徐司空的千金怕是可以破例。姑娘恰好姓徐,因而有此妄测。”

方问渠回过神来:“确有此事,不瞒徐大人,这本《天元遗录》相传为上古尧帝之子丹朱所著,记录了他毕生与人对弈之况。不过在下私以为丹朱乃不肖之子,而《天元遗录》的精妙之处非比寻常,或是后世高人假托丹朱之名行不言之教。”

徐清如赞叹道:“灵剑门竟能从棋谱上悟出剑法,这倒让我想起来方先生刺紫影的那一剑。”

“怎么说?”

“不知先生是否听闻过象棋?”

“可是以楚河汉界为限,车马炮各司其位,互相搏杀的一种游戏?”

“正是,象棋这几年在帝都颇为流行,父亲亦得空指点过一二,因而有所感悟。这象棋,排兵布阵,行列规矩莫不精妙,有车马炮相士帅卒,而马走日,象走田等等不一而足,但若论变化之多,统筹之艰却反而不及只有黑白两种棋子的围棋。所以我想到,这世上之事规矩越多,则变化越少,因而越是看上去简单的事物常常越不简单。例如方先生那一剑,粗略看去三岁小儿都能使得,但殊不知这平正的厉害之处,以紫影之能,若是剑招留有后招,自然会露出端倪,多半便能给他看破从而想到方法应对,但没有后招便可能有任何后招,没有虚晃便可能是任何虚晃,不快不慢既意味着可快可慢,最为周正的一剑反而能把最多的变化蕴含其中,紫影看之不透,因而只能选择坐以待毙。”

方问渠由衷惊叹道:“徐大人天资卓绝,仅看一剑竟能将我麟剑剑诀的精髓领悟得如此透彻。”

“这样来看,棋道与剑道着实相去不远。这事上之事皆有法可循,可见穷尽智识,闻一而知十并非妄言。”

方问渠微微一笑:“照徐大人所言,若终有一日我们能穷尽围棋诸般变化,亦可敌过古时圣手?”

徐清如未疑有它,继续道:“正是如此。”

“围棋之数纵横十九路,变化万端,纵然耗尽一生也无法列出十之一二,况论穷举全部?荀圣有云‘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圣人悟道莫不如此,正是因为无法列出所有,才需静心参悟。鄙师妹常说自己下棋多半靠‘感觉’,至于数算反倒是局面细微之时才用得上的‘末技’。”方问渠反驳道。

徐清如算是听明白了,方问渠这话意思是说:靠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懂”是做不到了解所有的,大凡高深的道理都得靠“悟”才能获知。关于这一点她实在不敢苟同,既然老子说“道”体现在万物中,虽然不可捉摸,但不仔细研究万物的规律却靠平空乱猜难道能得出靠谱的结论?好在她始终明白求同存异的道理,于是转移话题道:“不知这《天元遗录》可有细微之局?”

方问渠道:“自然是有的,其中有一局乃是丹朱与舜帝所下,虽难以辨知真伪,但其中说到这局棋乃是关系到天下之主的归属,谁胜则谁为天下共主。”

徐清如略感好奇:“史载尧帝对其德行和能力再三考校,终才禅让于舜,尧帝没后,舜欲还位于尧帝之子丹朱,但诸侯不归丹朱而归舜,是以舜继大统而天下昌。难不成所谓的考较竟是一局棋?这未免太儿戏了一点。况且我听闻,围棋一道,丹朱乃是当时天下第一高手,这般‘考较’岂不是摆明了偏袒自己儿子?”

方问渠微微皱眉,徐清如这般揣测古代圣王,显然与他的信念相悖,他补充道:“但按《天元遗录》所载棋谱,这局棋却是舜帝赢了,这其中关键我还记得些许,徐大人若是有兴趣我们不妨复盘看看。”

“如此再好不过。”

徐清如唤人取来棋子棋盘,方问渠凭借记忆一黑一白地摆了起来。一边摆一边评说道:“这局棋,丹朱执黑,舜执白,你看这一手,丹朱下的极妙,攻其不备,声东击西,但舜帝应得更好,暗度陈仓,偷梁换柱……”

如是摆了几十手,徐清如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她忍不住开口道:“方先生且慢,我好像发现一件事情。”

方问渠本来正在兴头上,听她出言相询也只好暂停:“徐大人请说。”

“你来看这一手,”徐清如指向一枚黑子,并拿着它移动到别处“明显下在这里更加合适,落在原来那里倒显得华而不实。”

方问渠点头称是:“这招该是丹朱误算了。”徐清如指点的这处错误确实明显,纵然是棋力不高的人也该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紧接着徐清如又指出了好几处这样的错误,按说麟剑门中不乏手谈高手,但不知为何千百年观看棋谱时并未发现这些异常,仔细想来这些错误虽然低级但隐藏得却极为巧妙,若是局外人还真就难以发现,但若是坐在丹朱的位置上确实不应该如此作为。

徐清如察觉方问渠极受震动,但还是道:“方先生,小女子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说这话的人,多半却是有话不吐不快了。

方问渠木然点点头。

徐清如道:“丹朱的这些走法,倒更像是在测试舜的应对,这局棋……怕是藏得很深的一局……指导棋。舜没察觉,局外人没察觉,但对丹朱来说应该很清楚——这就是一局指导棋。”

方问渠想反驳,但越看棋谱便越是觉得徐清如所言在理,他自然也就越是心惊。所谓指导棋,乃是棋力高的人指导棋力低的人下棋,在盘面上会故意引导局势,给棋力低的人出些难题,观察对方应对从而帮助其提高。但事情在这里就有些诡异了:终局确实是舜赢了,但一个学生若是答对了老师所出的题目便能算是实力超过老师吗?恐怕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差距依然难以估计。而在这局棋里,很明显,丹朱是老师,而舜是学生。

方问渠忽然想起皇上说这“徐如林”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此刻却邀言与自己共同进退,不知是何用意。纵然他方问渠是柳下惠再世,但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见了徐清如的绝世容颜也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一时间什么“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什么“诗三百,思无邪”;什么“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统统涌进脑子,茫茫然道:“啊……好,甚好”

徐清如见方问渠脸色阴晴不定已知方才自己的莽撞之言让对方心生纷扰,忙转而道:“方先生,我听闻这《天元遗录》乃是一本棋谱,不知是真是假?”

方问渠心道:难怪见瑟逸姑娘一面千金难求,不过若真是见到了却也未必是好事。他见徐清如坦白经历,自己当然也不好有所保留,便也把早年父母失踪以及后来被师父收留,上麟剑门学艺的事情说了。

二人听得对方经历,皆丧生父生母之亲,此刻不免互怜身世,一时相顾无言。

徐清如想转移话题:“先生为追查《天元遗录》而来,小女子亦为追查子午扇,我二人以后共同进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方问渠喝了口茶:“嗯,有道理。”

徐清如道:“不止如此,便算见了他我们也不便动手,说来倒要先谢过方先生对子午扇手下留情。”

“惭愧,都怨方某学艺不精,未能替徐大人夺回此物。”

徐清如听对方好不容易称自己为“姑娘”了一次,心下微喜,看来称一个年轻姑娘为“大人”对谁来说都有些拗口,她点头道:“先生所料,十中八九。”随后她自承身世,坦言自己乃是孤儿,先被鹤归老人收作徒弟,后被徐落卿收为养女,只是略去毒蛇和冰窖一段。

至于后来当上御前四使,则主要负责监察帝国东南一带,因而潜身花雨阁化名瑟逸。待声名远播后,凡可疑之人,她便以瑟逸之身份发帖邀见,若来人果真罪名落实且颇为棘手,她便寻日再以“徐如林”之身份例行缉拿。

“在下数年前曾去过一趟帝都,余时都在秣阳城南左近,徐大人忙于公务,在下该是无缘识荆。”

徐清如听他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十分别扭,想她虽身居高位,但毕竟是个妙龄女子,况且在外刺探居多,处理政务较少,这大来大去的礼节让她多少有些不适:“皇上安排小女子协助先生,却未让我二人提前相见,不知是何用意。不过此事即以先生为主,小女子不过从旁辅佐,先生再以‘大人’相称未免生分。”

“方先生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非要保住这子午扇?”

“徐大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若是肯见告,方某愿闻其详,若是有不便言明之处,方某亦不愿追问。”

方问渠极少与年轻女性单独相处,尤其是像徐清如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是以多少有些窘迫和拘谨,自赵轻履走后,二人气氛竟变得尴尬起来。徐清如见这黑衣男子执礼甚恭,讷口不言,看来还得自己先打破僵局。

“那执扇公子的下落怕不是那么好寻,刚才卫士来报说西门的士兵好似看到他出了城,但也许是障眼法也说不定。”

徐清如省起答应过师父不能泄露他在冰窖一事,但又不愿欺骗方问渠于是道:“这子午扇乃是我师父鹤归老人之物,于我个人极为重要,倒并非是什么重要证物或是朝廷所求。”

“徐大人放心,方某理会得。”

徐清如早见方问渠卓尔不群,是个人物,看去竟还有些熟悉,便问道:“方先生,你我二人今日可是第一次相见?”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荀子》

午时已过,赵轻履带着令狐笙离开了中州楼。方问渠和徐清如则仍留在楼中品茗——二人觉得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一时半会又无确凿线索,不若休息一日,明日再做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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