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天阙

“如何，后悔了吗？”突然，段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许的诱惑，“要不要后悔？”

“绝不。”陆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少年才有的倔强，“我是陆玖，便只会是陆玖。死了后的墓碑上都刻的都会是陆玖。”

“好。”段黎沉默，眼中挂上了赞许以及深藏着的悲伤，但却不再言语，回身坐到了椅子上，倒了一杯尚还温热的茶水，小口小口的嘬着。眼神明亮，却异常复杂的望着窗子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

“醒了醒了，月亮都那么高了，还睡不醒。我发现你受伤之后，倒是愈发能吃能睡了。”

朦胧中，陆玖感觉到一双大手不断摇晃着自己。听到熟悉的嗓音，陆玖蓦地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充斥着青光的梦境，当下原本还迷乱的思绪便瞬间清醒了许多，之前柔软的身体也变得有些僵硬了起来。

“怎么了？”段黎察觉到了陆玖的异常，心里想着这小子病情不会又加重了吧之类的念头，出声问道。

“没事，做了个梦。”

“能做梦，是好事。”段黎闻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便不再言语。待陆玖摸索着穿上鞋子，理顺衣袍之后，又笑道:“走吧。带你去见见仲老三那个老不死的。”

……

月亮挂在天边，散发着柔和月光。

只是，这轮月亮不似陆玖梦中那般圆，也不似陆玖梦中那般散发着青光。

银色月光洒遍大地，落在了这座两层的桃红色竹楼之上。

竹楼二楼靠窗的床榻上，陆玖躺在床榻之上。已经撤去黑纱的双目，异常的丑陋难看。双目之上的眉毛已经被烧成了两块看上去极为不规则的炭块，让人入目便感觉极为不舒服。

已经碳化的眉毛下，原本应该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处，却是两点赤红色的凹陷。在周围黑色且不规则的烫伤疤痕映衬之下，让人入目便更显狰狞可怖。

此刻陆玖靠坐于靠窗床榻之上，故而靠窗的一侧脸颊之上被银色月光附拢，靠屋内的一侧脸颊被屋子里的烛光映的通红。

满是疤痕的脸上，此刻一半映着银光，一半映着红光，竟突然有种诡异的美感。

咂了咂嘴，望见这一幕的张仲景将心里这个诡异的念头从脑袋里甩了出去，便仔细且认真的说道:“有些麻烦，但不是问题。对你而言，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你吃不吃痛。这个修复的过程，会很痛。如果说女性分娩是人所能感受的最大的痛苦。那这个过程，恐怕会痛上十倍不止。”

“再痛，也不会比肚子里的脏器被搅成肉沫还要痛。”陆玖沉默了一会，认真说道。

张仲景闻言一愣，肚子里脏器被搅碎，这样严重的伤势，任凭是他都无力挽救。这少年若真是受了这般重的伤，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下意识的以为眼前的少年夸大了伤势，心里便不免有些看轻陆玖，认为少年心性太不成熟，连这种口舌之利都要争上一争。

心里这般想，口里却不会说出来。于是张仲景表情不变，声音平静道:“那你准备好。我要开始了。”

一根极细极细宛若发丝般细不可见的银针被张仲景捻在食指与大拇指之间，在张仲景话罢后一息，便径直扎入了陆玖那已经凹陷的左眼眼皮之中。

银针刺入，在凹陷的红色眼皮之上，扎出了一个极小，小到微不可查的一个针眼。

拔出银针，张仲景深呼了一口气，双指并拢，轻抚在陆玖左眼之上，体内温和的元气顺着手臂的经络递进手指，隔着陆玖的眼皮，滋养那被火毒侵染熏坏的眼珠。

不时一会儿，一道紫黑色的淤血便在张仲景的来回抚摸下，自扎出的针眼之中流出。就像是一颗红的发紫的葡萄中流出的葡萄汁一般，然而散发出的酸臭气味，却让人有些胃酸翻涌的恶心感。

张仲景拿起桌边干净的白绸仔细小心的将陆玖左眼的淤血擦干净后，便如法炮制的将陆玖右眼的淤血挤出。

做完这些，张仲景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平复了一下因为逼出陆玖眼中淤血而大量消耗元气导致的气血虚浮，侧过身子望向旁边伫立的段黎，眼神之中满是复杂。

“你这徒弟，倒是还有几分定力。”声音中充斥着惊异复杂。

张仲景自己深知这个看似简单但却异常危险的过程有多痛苦。那宛若万蚁噬身的瘙痒与疼痛，竟被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六岁的少年一声不吭的挺了过来。

如此这般，少年必有大毅力。而有大毅力，则必有大成就。

张仲景眼神微眯，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想了一会，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无比震惊的东西。所以，他的脸抖了抖，声音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若是这般，先前他所讲的体内脏器被搅成碎肉，是真的？”

“当然。”段黎沉默了一会，说道。

“借一步讲话。”张仲景闻言，眼神之中不可思议渐现，声音之中颤抖更剧，竟是直接将段黎拉出了房间，喝问道:“你，不会是把灵甲……”

“不错。”段黎眼神恍惚了一下，说道:“如果不用灵甲，他恐怕当时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灵甲对于我们所有人的重要？！”张仲景眼神之中狰狞隐现，声音变得冷漠低沉。

“灵甲于我，或者于他。一般无二。”段黎皱了皱眉，声音中也夹杂出了恼怒。

“他知道吗？”张仲景眼神之中狰狞逐渐消隐，声音复杂道。

“他会知道，但不会是现在知道。”段黎眸子里复杂隐现，声音满是低沉，“我们这一脉，需要传承。但我们太弱了，所以在他未成长起来之前，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满星就是个例子！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我至今都不敢告诉陆玖真相是什么！我他奶奶的在悔恨与绝望中度过了五年！他奶奶的，整整五年啊！！”看着张仲景张合的还想要说些什么的嘴唇，段黎眼睛蓦地开始充血涨红，声音之中夹杂的满是绝望与暴戾。

“好。”张仲景眼神之中涌出一抹怜悯，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希望你不会后悔。”

“来吧，我去拿药，你去给那小子敷上。不出三天，再动个刀子，眼睛应该就能恢复了。”张仲景转身离开，背手挥了挥示意段黎跟上。

段黎沉默，小步缀了过去。

……

当一层一层的揭开那裹着黑硬药块的纱布，感受着那伴着自己许久的浓重黑暗逐渐慢慢的自自己眼前层层褪去。陆玖本以为已经足够成熟稳重的内心也还是不禁涤荡起了欢愉的情绪。

彻底的褪去黑纱，陆玖睁开眼，入目所望并非想象中的清晰透彻，而是一片雾霭霭的色彩斑斓。这让陆玖微微雀跃的心莫名沉寂了起来。

“无妨，只是眼睛太久不视物引起的正常反应罢了。”一旁的张仲景似是想到了陆玖心中所想，所以在旁边温和说道。

陆玖脸色微红，点头道了声谢，便自顾自的将眼睛努力的瞪大。

看到这一幕的段黎有些想笑，却不知为何嘴角的笑意还未展，便沉寂了下来，眸子里有些落寞。

“好了，这不是一会能好的，无须做那无用功。”一旁的张仲景也望见了陆玖这一幕，所以他笑了起来，“你先休息吧，再过两日，应该就没问题了。”

陆玖点了点头，闭眼躺下。

可能是因为太过疲惫，或是可能因为太过喜悦，所以陆玖很快便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光，有花，还有她。

扫视自己周身，发觉周身竟是一片朦胧的雾气。这雾，竟也泛着青色。

下意识仰起头，陆玖瞳孔之中原本就充斥着的惊异更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这天上的圆月，竟也是诡异的青色！

陆玖做了一个梦。

梦里陆玖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月夜下垂钓，钓出了一尾青绿色的硕大鲤鱼。鲤鱼的鱼须在月下泛着明亮的白青色，显得异常妖异美丽。

陆玖奇怪，怎么会有这般颜色的鱼？

“不说了，先休息一会吧。今夜，你只怕会折腾一宿。”段黎用衣袖仔细的擦了擦眼角，确认没有泪痕残留后，便拿起了桌上的两个汤碗，说道:“跟老板说了声，但总归得把碗给还回去。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陆玖闻言，沉默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身后的床榻之上躺下。满是烫伤疤痕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在段黎离开一炷香之后，躺在床榻之上的陆玖蓦地坐了起来，双腿盘着，心思渐沉，看那架势，竟似乎是要修行。

床上的陆玖仔细段黎的嘬茶声，半晌没有听到段黎开口劝他的言语，心思渐渐由紊乱变得沉定了下来。

毕竟只是一个少年，自然是有些迷茫，经不起蛊惑。所以陆玖此刻最怕的便是段黎那充斥着诱惑意味的话语。心思沉定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段黎的话语，心神放松下来，便感觉识海渐渐有些沉重，竟是睡了过去。

自己，真的就成了一个从此再也不能修行的废物了吗？

感受着残存在口里的甜腥味道，陆玖迷茫着。毕竟不过才十六岁，心思再如何沉稳，也终究会有少年郎的迷茫与脆弱。

双膝盘坐，陆玖紧紧按着双膝膝盖处，强行用意念试图拉引体内各处经脉残存的元气。然而，意念一动，便是一股刺骨若刀锋剐蹭骨髓的火辣痛感自全身传递而来。

原本因为满是烫伤疤痕，而显得极为灰暗的脸庞蓦地变得通红，而后便是一股甜猩自腹腔内涌了上来。化为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去。

言语之间，不知道谢的是这碗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唉，谁让你是我徒弟呢。”虽然明知道陆玖什么都看不到，但段黎还是下意识的撇过头去，不想让自己通红的眼睛直面陆玖，吐出的话语中，也带着些许刻意的满不在乎。

鲜血从腹腔内涌出来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宛若是被刀子剌过一般，火辣辣的，辣到让陆玖感到快要麻木的痛处。

所以，陆玖的额头处，开始抑制不住的涌出冷汗。冷汗若雨水一般，直接打湿了陆玖额前散乱的发丝，让原本看上去柔顺的头发结成一缕缕的搭在了额头处，显得无比狼狈。

陆玖拭了拭嘴角的血渍，控制着浑身发抖的身体靠坐在床角，视野里那望不见任何色彩物什的漆黑里，渐渐涌出一种名之为绝望的东西。

时间宛若一直往前流的溪水，不会停留。

一碗面，随着时间的流逝，纵使再多，也总有被吃完的那一刻。

当陆玖咽下最后一口面汤，满是烫伤的脸上似是流露出了满足的神色，而后说道:“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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