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关于西北枪王与破伤峰的陈年旧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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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用心良苦,你爹对得起咱们丑家。对了,你爹养育了多少子女?”

“回老祖的话,小子是庶出次子,上有一位兄长,下有一位小妹,此刻全家都在洞外守候。”

少年说了这句话之后,老人才恍然醒悟过来,谁都不知惊世麒麟会让他清醒多久,或许下一刻老人的神智便会再度陷入混沌,丑家现在人丁稀薄,担不起如此大的风险,为了表现对他这位老祖的恭敬,特地遣了一个血亲晚辈进来见他,而他却不知好歹的东拉西扯聊家常,家族大事当前,他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却并未拔下半根,而是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截干草梗捻在指尖,在他暗暗搬运体内气脉之后,指尖的那截草梗啪的一声炸了个粉碎。

老人看到这幕场景,遂捋着胡须开怀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比老朽当年强得多了,你只需稍加练习便能为你所用。我丑家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后辈,门楣何愁不得光耀。”

“老祖谬赞了。”

“小子,再给老祖磕个头,便速速带着那人离去吧。”

少年闻言之后立刻下跪叩首,以头抢地,执礼甚恭。

“晚辈不孝,老祖多多珍重!”

老人满眼慈色的看着少年,好似看上再久也看不厌,但老人眼前猛的恍惚了一下,这让他心中惊恐起来,便立刻对少年挥手说道:“快走吧,莫再耽搁。”

狗场南门,碉楼正堂,昏沉的油灯下,肥猪看着自己的右手,肥厚的手掌上包裹着层层纱布,纱布上渗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殷红。今天下午,他右手上的中指被余快斩断,不光是他一人,这次从场外调集进驻狗场的每个监差都被砍断了一根指头,今天明明有两个兄弟退出了狗场之外,居然还是被余快身边那个女人捉了回来,两人皆被余快削去了一条膀子,此时此刻,那两个兄弟正躺在碉楼中养伤,距离正堂这边并不算远,肥猪不时便能听见他们呼痛的呻吟声。

肥猪不得不承认,三天前的事情办得错了,自己那班兄弟何辜,因为儿子的病,就要连累他们跟着自己受这份苦。还有那晚让余快扯着头发拖走的弟兄,被砍去双脚挂在旗杆上,凄厉惨呼了半个时辰,有个监差不忍看他遭受这般折磨,便想暗中出手让他死个痛快,不料却被余快撞了个正着,将那监差也砍去双脚挂上了旗杆。

兄弟们没人对肥猪抱怨过半句,可这根本不是别人不说便能揭过的事情,况且,过了今天,余快还会来削掉他们的第二根指头。

一阵笃笃的木杖杵地声传来,肥猪从沉思之中回过了神,抬头向门口望去,发现来人正是南门先前那位接引使辞贡阵。入驻狗场南门的肥猪一行人,从未将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放在眼里,尤其在他们每个人都被南过削断了指头,而眼前这位接引使却得以幸免之后,所有人望着他的眼光就更冰冷了。说到底,差人和监犯本就不是一个阶层,即使住在同一屋檐之下,监差们也不愿自降身份与他交好。

“有事找我?”

肥猪看着辞贡阵说道,说话间有意无意的将少了根指头的伤手藏到桌案底下。

“千大人,小的过来看看您伤势如何!”

辞贡阵虚弱的开口,也不待肥猪发话,他便放下一双拐杖,落座在中堂宾位。

“不牢你费心,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肥猪下意识的握掌成拳,少了中指的拳头握起来感觉古怪,而且疼得要命。

“千大人,您真的准备让北门门主将你们的指头根根斩光吗?”

“他再蛮横也总不能不讲道理,人又不是我捉去的,何苦如此刁难我们!”

“千大人,他要是讲道理,狗场何至于沦落成今天这样,这几天,狗场里已经没人再对擂了,宁可在家里饿着也不敢出门,您觉得这样下去,年终大比还办得起来吗?”

肥猪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我们这些人的性命都已岌岌可危,哪还顾得上大比的事宜。”

辞贡阵也是幽幽一叹,放低了声音说道:“千大人,我明白您的打算,您是想再拖几天,到时候或许真能将南过囫囵个儿的还给北门,你们的人也只是少了几根指头而已,你自会散尽家财补偿你的那些兄弟,你心中所图也会在这几天里有个着落。”

肥猪面露怔忪之色,他看着辞贡阵那张憔悴的娃娃脸,有些不可置信却又故作镇定的说道:“即便不拖下去又能怎样,南过落在那家人手里,你以为我现在还能讨回来不成?”

“千大人,您似乎还没理解北门的意思。”

“北门门主的什么意思我没理解?”

“您难道就不怕吗?”

“怕什么?怕他砍光了我所有指头?”

“您是铮铮铁骨的硬汉子,不怕刀斧加身,不怕丢了性命,但您也不怕令公子出什么意外吗?”

“你这破落户究竟什么意思?”

肥猪目眦欲裂,一巴掌拍在案台上,断指处的伤口崩裂,鲜红的血水透过层层纱布渗了出来。手上钻心的疼痛感让肥猪迅速恢复了冷静,辞贡阵说得对,北门那个女人既然能够轻松将出逃的两个监差捉回来,又何尝不能将他儿子也一并掳进狗场,余快未必真的在乎南过是死是活,他所在意的应该是别人对待他的态度。

肥猪懊恼不已,助青猿老鹤掳走南过那件事,真是做得太草率了,可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正像是辞贡阵所说的那样,肥猪他不怕死,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金鼎,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将儿子送上破伤峰,但肥猪不卑不亢不畏生死的态度显然让北门余快感到很不愉快,那位凶神若是想让肥猪悔恨、屈服、甚至生不如死,迟早会想到朝他的儿子下手。

想到这里,肥猪冷汗涔涔,他那个被南过一头撞死的弟弟千酷幺膝下只有一女,西北枪王的后人现在可就剩自家儿子这一根独苗了,绝对不容有失。

肥猪转过臃肿的身子,用完好的左手拿起案上茶壶,稳稳的给辞贡阵倒了一杯热茶,茶水七分满,热气缭绕。

辞贡阵神态自若的拿起茶杯,摇头吹散茶雾,浅浅的抿了一口。

也不待肥猪再开口,辞贡阵放下茶杯说道:“千大人,当差的看不起阶下囚,这不消我来说,如果不是您亲身入驻狗场,您会相信一个仅仅有些身价的监犯会跋扈如斯吗?”

肥猪搓搓手指,对辞贡阵的说法未置可否。

“所以外面的老爷们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狗场中能生出多大乱子,即使您将当下的处境报之上官,他们也未必会做出什么反应。北门强势,可他就算再如何霸道也逃不出狗场的门墙,所以外面的人有恃无恐,觉得场内的汉子们被吓得人人自危失了血性又如何,影响不到他们吃粮拿饷,即便年终大比时这些人打不出声色来,也怨不到他们头上,再不济,狱典大人大手一挥,破了往年旧例,让几位门主下场比斗,演武场里照样有声有色。”

“你倒是看得通透。”肥猪转动着手中茶杯,淡淡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将北门身边那女人的事知会给监营。”

“千大人,年终大比在即,外面那群当差的没人愿意在这节骨眼儿上平添麻烦,况且狱典大人致仕返乡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您觉得他情愿在告老之前给自己添上一笔驭下不力的污点吗?不论您将事态说得再如何迫在眉睫,于他看来,也只不过死了个把监差而已。”

肥猪眼睑下垂,他听得出辞贡阵的未尽之意,自己带领的这班监差,几乎个个都是生冷倔强不识进退的骨鲠汉子,脾性都极不讨喜,在卑塔牢营之中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因公事意外被人杀了埋了也绝不会有人心疼,所以他们才被统一起来派遣进了狗场。肥猪若是将狗场中的危机情势据实禀报,监营或是狱典多半会以为他在夸大其词,只是他想尽快离开狗场而找出来的借口。

“千大人,不知您是否知晓,狗场中那座卑塔需要暴戾不平之气来供养,没人说得清卑塔得不到供养之后会生出怎样的祸事,但小人却有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测。”

肥猪一直在侧耳聆听,当辞贡阵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莫名的一阵惊悸,当真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少年见猎心喜,眉目间根深蒂固的惫懒之态一扫而光,他紧盯着老人胸前那些正在缓缓消退的暗红色条纹,就像见到了稀世珍宝一般,根本舍不得再挪开眼睛。

老人有些心焦,正待拔几根头发重复演示一遍的时候,少年却闭上双眼,垂在身侧的两手食指下意识的在虚空中勾画不停,须臾之后,少年人睁开两眼神采奕奕,神色之间似若有所得。

老人咯吱一声扯开了身上衣衫,然后拔下几根白发,以斗气硬化成了几枚钢针,统统刺进了胸口皮下。

“小子,老朽年轻时曾去南楚伴莘滩花了五年时间偷师,学来了他们姬家如同捻针打穴的斗气功夫,那与世间武夫锤炼出的斗气完全是两套路数,咱们医家掌握之后便受用无穷,此法关键之处在于气脉循环和审慎入微,老祖只给你演示一遍,能记多少看你造化!”

老人说完,便开始运行体内气脉,胸口几枚硬如钢针的发丝便开始跟着气脉一起游动,老人干枯褶皱的皮肤里出现一道道暗红色的细小纹理,标注着他搬运气血的路径和轨迹,最后,一根根发丝又从他的指尖排出了体外。

老人哈哈大笑,仿佛化开了胸中多年积郁也似。

“小子,你是家族中哪一支的?”老人问道。

少年略略垂头,低声说道:“老祖,我爹的曾爷爷是您的堂兄稻嘉公。”

老人正想吩咐少年人带上南过快走,但抬头看着眼前少年的淡然自若,心头又泛起了无限疼惜之情,决定丑家是否能扭转命运的醒神大药只能练出一副,按长幼顺序和嫡庶之分,那副大药无论如何也都轮不到这位少年来服食,若非如此,外面的人也不会让这少年担着莫大凶险来拜见自己。这少年遇事胆大而冷静,是个能有一番作为的料子,要是让他愈了家族千年恶疾之后,再来为丑家开枝散叶该有多好。

这也只是老人瞬间产生的想法,当代峰主肯定有自己的打算,用不着他这糟老头子来插手干预。可见面即是缘分,老人糊涂百来年,冷不防见到自家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后辈儿孙,心中又怎会不生欢喜。

老人一阵叹息的说道:“凶险啊,说不得明日一觉醒来便会发病。”

“家父三年之前便在体内种下了剧毒,日日服食解药用以克制,哪天解药若断了,他半日之内便会毙命。”

老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丑稻嘉那小子性格温吞内向,当初他可没少受我们兄弟的欺负。”老人的笑容略一收敛,黯然说道,“没想到,咱们丑家最后一支血脉,竟是他的后人。”

“长得真是俊俏,这模样,还不得将山外的小姑娘们迷死。”

“老祖说笑了,您这是看自家后辈怎么看怎么顺眼而已。”

少年不发一语,沉默着岿然不动。百年前破伤峰那场变故,险些让这个历史久远的医道世家断了香火,造成那一切的,便是眼前这位老祖的父亲,也就是这岩洞中最右侧角落里的那堆枯骨。

“小子,你父亲今年多大?”

“家父今年四十有二!”

少年弓腰起身,也不理会满身尘埃,落落大方的站在老人面前,神态不卑不亢中略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小子,多大了?”老人满眼的慈和疼爱,眼前少年是与他血脉相通的后辈儿孙,眼中的慈爱之意半分也做不得假。

“回老祖,过了年就十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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