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

三伦回望了他一眼，接着转头对美玉说道：“臣下听您刚刚所说的收监入狱，似乎并非是在玩笑。”

美玉正想开口作答，却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公主身边太远了，立马跑进了屏风，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小小贱民触犯国之度法，绝容不得半点姑息，现在时节为秋尽冬初，已然是错过了今年秋后勾批的时限，所以将其下狱监侯，也是理所当然。”美玉揉了下鼻子，顿了顿又说道，“这还是照顾到伯爵大人的情面，以及对那被杀的将军确属品行卑劣等因由的考量，才对这犯民网开一面，若不然，就是赐他个斩立决也不为过。”

“乇茅，位于钟州道诗梓腹地，那里石矿充沛，建有大大小小十余个采石场。”美玉对着南过的背影缓缓说道，“同时，那里也设立着国中两大监营，你将被充军发配到那片苦寒之地！”

“行啊，那你还不快过来抓我！”南过停下脚步，转头瞥着美玉的方向说。

“我没在说笑！”美玉款步绕过茶桌，径直朝着南过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你犯下的命案，在国内早已尽人皆知，即由于此，将你送入西北大牢也在情理当中！”

“那么，然后呢？”三伦仍是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徐不慢的问道。

提及厉土以西的钟州道，三伦便大概领会了这位金宁小公主的意图。钟州道下辖两省，诗梓与骦茈，都是大厉天子胞弟安乐王赵盃的藩属地，早年间厉帝对于这位手足至亲可算是宠信有加，不仅让他以嫡次子身份袭了父亲的王爵，还外放他到钟州封藩，掌一方生杀大权。但这位安乐王做了十几年土皇帝，似乎逐渐与厉帝疏远，骦茈与诗梓两省虽只有一线之隔，但两地的风土物貌却迥然而异，骦茈幅员辽阔天高水美，肥沃草原一望千里，养育牛羊牲畜多不计数，盛产优良战马，是厉境之内最大的天然马场，不仅能满足兵部配给，甚至还能销往漠外与大泽。而诗梓则苦寒贫瘠，多响马盗寇，是国内匪类汇聚之地，也唯有石料上乘可供开采，不过省域之内地广人稀民风蛮野，教化多年仍是收效甚微。

金宁公主将南过送去诗梓乇茅，应该是准备染指钟州，而且还打算拖上三伦一起下水。这如果只是金宁自己的算计，还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怕就怕这是厉帝站在幕后授意安排，那可就不只是钟州道这么点事了。

三伦下意识的将头转向北方，在心中暗自想道：要变天了吗？

“据传言，乇茅的卑塔大牢内关押了个怪人，此人见识广博，器宇不凡，引得一干监犯竞相追随。牢中的刑房狱吏唯恐此人作祟，以酷刑折磨了半月有余，非但没能使此人屈服，反倒让牢中许多狱卒被其坚韧意志与从容气度所感化。”美玉说道。

三伦闭起眼睛思索了片刻，随后发出一声轻笑。

“爵爷真是心机过人，我还没有讲出三分细情，您就已经明晓所有了。”美玉偏转过头看向三伦，由衷称赞道。

三伦摇了摇头，看着南过说道：“南兄啊南兄，看来你的运气当真不坏！”

“你们把话说明白会死啊！会死吗？”南过大喊起来，他是真的理不清头绪了，而面前这两个人精总是想当然的认为，他们理解了的事情，自己也会跟着理解。

“这些传闻神乎其神不足采信，但公主殿下已先后派出了五批人手去查证此人，至今没有半个回来复命。那座牢房大营中监犯约有八千，监管狱卒也有近千人，这些人若是想举事，没有三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根本无法彻底弹压。镇守西南的神威将军，不久前刚刚荡平了与境外勾连的三万叛军，连昔日的四大虎将之一都被牵累其中，朝廷已拨下大宗饷酬进行西南当地的战后修整与兵员犒赏，此时军心浮躁，短时间内不宜兵马妄动。”美玉扳着自己青葱般的指头，对南过认真的解释道。

“哦，你要是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懂了。”南过垂下眼睑做思索状，“燃山那边现在是技能冷却期没法乱动，你怕有人躲在西北大牢里借机偷偷的搞事情。可是钟州本地也该有守军啊，调动个三五万的军队把那个监狱平趟一遍不就妥了！”

“调度边关守军非同儿戏，大军一动，很多小事也会变成大事，而且那里毕竟是藩王属地，贸然派遣朝廷的大成术士也过于敏感。或许那个被人称作‘借口’的怪人真就只是个怪人而已，癣疥之疾岂能大动干戈。”美玉走到了南过的面前，叉起腰耐心的继续说道，“而且，有你这么个便宜打手在，何苦还要劳师动众。”

“听这意思你们是把我当成修脚刀了！”南过揉了揉眼睛，板着脸问道，“那我帮你们挖了这个鸡眼又能挣多少出场费？”

“你只要去卑塔大牢除掉这个潜在隐患，朝廷便会洗去你所有罪名。”美玉突然嘻皮笑脸的说道。

“呦呦呦，你们朝廷还真是大方啊。”南过撇着嘴，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怕告诉你，我当逃犯当得挺自在，你们想要抓我也好，想要砍我也好，有本事就来。”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要让你去坐牢啊！”美玉笑盈盈的对他说道。

“切！”南过一脚踹翻了身后椅子，然后赌气的走向了门口。

美玉垂下头，伏在了公主的身侧，郑重的转述道：“公主殿下的打算，就是将他下狱啊！”

“行啦行啦，真服了你们！”南过卷着袖管从椅子上站了起身，对着美玉说道：“连我都听明白了，你们是想让我去做件什么事情，来抵消我杀人的罪过是不是？可又怕我不愿去，就一直在拿乱七八糟的话吓唬我，又是处斩又是坐牢的。我的脑子真的不够使，听不了你们绕来绕去的说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清楚，再多说半句废话我就走了。”

三伦会心一笑，他突然觉得，直来直去的性格有时候真的很讨便宜，越是简单粗暴，越是能切中命门，一句硬声硬气的直白话语，往往就能捅开所有的窗户纸。

美玉眨动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几分欢悦的问道：“若是我自己想看呢？”

“这又有何不可，大人想看，臣下绝不会敝帚自珍，扫您的兴。”三伦毫不犹豫的微笑着回答道，脸上带着淡然而自信的神采。

“若是殿下也想看呢？”美玉试探着又问道。

三伦转动着右手上那枚古玉扳指，扳指上暗哑的玉色内敛柔润，一排排工整的刻度纹理与纵向的通槽让整只扳指看上去有些古怪。

“殿下，现在已经没有外人了，不妨将您所做的打算和盘托出，或许微臣也能略尽绵力，帮上些许小忙。”三伦对着轻纱屏风诚恳说道。

南过十分难得的看懂了一次三伦的用意，三伦这是在吓唬那个公主，如果公主死皮赖脸的非要去看铁宫车堡，就要交给三伦一份免责声明，有了免责声明，三伦就会在武阁的地下工坊中耍些手段直接搞死她。三伦都讲得很直白了，他有一位厉害的圣品印纹术士，想让两三个小姑娘死于意外，简直不要太容易了。

想通这一点，南过不自觉的笑了笑。

“铁宫车堡残损严重，一直都在进行着大规模的修补，施工现场过于危险，殿下千金之躯，若是损伤分毫，臣下百死莫辞，我猜殿下应当不会如此为难我吧。”三伦温和说道。

“难说！”美玉咂了咂嘴，小声的说道，“那若是公主犯矫情，非要去看看呢？”

“爵爷！”美玉有些扭捏的对着三伦说道，“我可不可以参观一下你家铁宫车堡的建造工坊？”

“是公主殿下想看，还是大人您想看？”三伦不由得失笑说道。

“那微臣又岂敢忤逆了殿下所愿，只是施工之处过于危险，如若殿下果真伤了玉体，小臣也实在难以向京都的陛下交代，所以公主最好给我下一道落在纸面上的旨意！”

三伦在说话之间，抬手摘了自己身旁茶桌上的一颗葡萄。阶牯城中用来待客的水果绝大部分都是城中居民自己种植的，有的甚至还是三伦亲手培育而来，只是三伦的这片领土实在是过于贫瘠，所结出的种种水果全都口感欠佳，不过好在种植的人尽心尽力，所有蔬果都个大汁多，待客时拿来充当盘中点缀也算不错，只要没人拿起来吃就好。

也不知三伦是有心还是无意，那颗水润晶莹的葡萄从他指间滑脱滚落，掉在桌面上弹了一下，然后直接摔在了地面上，摔得皮开肉烂汁水四溅。

就是这个时候，倾城匆匆的走向正堂前门，经过南过身边时，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

倾城朝着门外张望了两眼后，便将几扇房门关了起来，随后她走回公主近前，经过南过身边时，又踩了他一脚。南过知道，倾城这是还在记恨着她们被自己扔在燃山西南的事呢。

美玉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腼腆的站在了三伦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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