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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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说笑了,儿臣自然不能跟晔弟弟比。”明承低头道,“素闻晔弟弟喜爱梅花,不知母后是否允许儿臣带弟弟去府上一观?”

上官湄还没来得及回答,明晔便兴奋地扯着她的袖子央求道:“我要去我要去!母后,你就给儿臣放一日假好不好?”

“想去可以啊,”上官湄爱怜地抚摸着明晔的脸蛋,“先给母后背两首梅花的诗母后才放你跟承哥哥走。”

“昨日小殿下说起魏昭媛做的糕点好吃想要尝尝,魏昭媛便做了一些与臣妾一起带来,不想魏昭媛半路被虢婕妤叫走了,魏昭媛委托臣妾先行送过来。”佳林款款笑道,“枣梅糕、红豆糕、紫薯糕,都是魏昭媛最拿手的。”

小亚打开食盒,里面放了三样精致的点心,明晔见了也喜欢,因急于去看齐王府紫色的梅花便随手拿了两块,拉着明承飞跑出了凤仪殿。上官湄估计他嘴馋,便让小亚把点心收好,等明晔晚上回来再吃。

一进齐王府门,高明晔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一株高大的梅树立在院中,盛放的梅花如层层叠叠的紫色云彩,朦胧,旖旎。虽然没有红梅那般惊艳,也没有白梅那般高洁,却别有一番风采,仿佛他读过的任何词句都无法形容这种美。此刻天上飘着零星小雪,点缀在花枝间,更添了典雅。明晔低头拾起一朵落下的梅花放在掌心,小心地抚摸着,生怕弄坏了它。

“晔弟弟,好看吗?”明承不禁笑问道。

明晔缓缓地点着头,又扬起脑袋看满树梅花,张着嘴只说不出来一句话。正看着,仆人宋凯端上来一杯热茶,明晔正好觉得方才的糕点有些甜腻,便接过来一饮而尽。明承见他看呆了,又怕他站在外面冻着,便要带他去屋里坐。谁知明晔固执,非要在院中赏梅,明承无法只好叫人抬了火炉出来放在他身边。

“想不到你这小家伙竟能专注到如此地步。”

明承让明晔坐在他腿上,见他仍全神贯注地看着掌中的花瓣,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脸蛋。呆了一阵,明晔抬起头,脸上含了笑意道:

“‘奕奕牵红影,佻佻落紫云’,承哥哥,我这句说得怎么样?”

“好极了。”明承大笑道,“原来你是在挖空心思作诗啊,我还以为你傻了呢……”

“承哥哥笑我傻,我回宫就告诉——”明晔突然变了脸色,捂紧肚子,“肚子疼……”

明承本以为他只是受凉闹肚子,吩咐人拿了些应急的药丸服下。过了一阵,明晔非但没有见好,症状反而更加严重,渐渐喘不上气,还说身上像有虫蚁在爬一样发麻,开始胡言乱语。明承慌了神,忙派人火速去宫里请御医。

高乾和上官湄赶到时刘宪和各位御医都已经在了,汭屿得知情况,不顾自己身体虚弱,强撑着跟帝后一起出宫。

齐王府里,明晔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还间歇地抽搐。御医已经给他服了甘草汤,但喂进去的有限,效果也不是很明显,情况愈发不妙。

上官湄奔至榻前,颤抖着握住明晔的手使劲摇着。

“明晔,明晔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怎么回事?”高乾紧张地问。

“回陛下,娘娘,”刘宪跪在地上道,“小殿下腹痛胸闷,心跳过速,瞳孔放大,这、这恐怕是……”

“是什么?”

“这恐怕是中毒。”见刘宪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汭屿便替他答了,她在小亚和梧桐的搀扶下踉跄行至榻边,给明晔切了一阵脉方道,“气促不匀,精神恍惚,脉象时疾时迟。太医令,可验出是什么毒?”

“小殿下脉象十分诡异,微臣……微臣无能……”

汭屿摇头喘着粗气吩咐道:“快让人去找鸡或鸭,放了血拿过来。”

下人们片刻不敢耽搁忙去准备,明承一言不发立在一旁。高乾喝道:

“中毒,为什么会是中毒!明承,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母后恕罪,儿臣实在不知啊……”明承慌得跪地磕头,“今日儿臣收到生辰贺礼,想着晔弟弟喜欢梅花就去宫里接弟弟出来观赏,谁知——儿臣实在不知道……”

眼见高乾还要发火,汭屿只得上前先劝他冷静,转而蹙眉询问高明晔到府后都吃了些什么。

“弟弟出门前带了两块糕点出来,儿臣吃了一半,怕弟弟饿就都给他了。”明承仔细想了一阵,“再就没别的什么了……”

汭屿点点头,见里面御医围得水泄不通,自己也不好插手,便由梧桐搀着去院中梅树附近查看。她仔细勘察,却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又叫了几个侍女和仆人问他们明晔毒发时的症状,更添疑惑。

这边高乾立即吩咐禁军封锁皇宫,不许任何人走动,逐殿搜索,有可疑物品必须立刻扣下,并着人细验高明晔吃过的糕点。他心乱如麻,早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完整地说出这道旨意的。他沉默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高明承,脸色渐渐暗了下来。明承知道高乾不说话的意思,不敢强辩,更不敢喊冤,只不安地祈祷明晔能够挺过来。

论礼法,太子当是皇后所出嫡子……

明承是长子,你不想让他当太子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高乾心里难免失望,他本不愿相信他一直信任的长子会做出残害幼弟这等恶行。可明晔躺在旁边不省人事让高乾不得不怀疑,明承在外处事得体,自己却迟迟未立太子,他会不会因此生了狠心?高乾心烦意乱,更自责不已。他不再看明承,走到榻前担忧地望着明晔。上官湄无心理会明晔为何中毒,她握着明晔逐渐冷硬的手,几不知身在何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御医还在尝试各种解毒应急的办法,突然明承身子一软,也开始恶心腹痛。汭屿闻声小跑过来,扶他进了侧殿,发现其脉象与明晔并不十分相似。下人们将鸭血送来,汭屿舀了一小杯给明承,指导他喝下鸭血再吐出来。折腾了一阵,明承症状略有缓和。汭屿查验了他吐出的食物,竟在残渣中验出了断肠草。

“是断肠草!”

汭屿将碟子端出给御医看过,众人知断肠草中毒并无完全的解毒方法,皆是目瞪口呆。刘宪已试过好几次要将汤药喂给明晔催吐,可均不见效,现在早已束手无策。

“明承如何?”高乾看向侧殿。

“已经服了绿豆汤和甘草汤药,还不清楚能否有效。”汭屿仍是沉静,一如既往地沉静,好像很少有人或事能让她自乱阵脚,“殿下所食不多,汭屿担心的是小殿下身体不好又骤然昏迷,汤药、鸭血都喂不下去吐不出毒物,这就很难办了……”

“那他会不会——”

高乾不敢再想下去,汭屿没有把握也不敢轻下结论。汭屿思索着来龙去脉,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两人腹痛恶心、心律紊乱,表现虽然相近,但断肠草中毒通常表现为肌肉无力,而此刻的高明晔却肢体发硬难以屈伸。明晔曾说手脚发麻,有虫蚁爬过的感觉,这根本不像由断肠草引发的症状,那最可能的真相只有——

高明晔同时中了两种毒。

想到这里,汭屿回忆了她记忆中全部文献有载的毒药,想来想去也只有两三种药物。

“江修容!夫人,夫人!”

是刘宪惊慌失措的声音,汭屿奔至榻边,见明晔浑身抽搐,睁大双眼看着上官湄。他喘不上气,脸也憋得紫胀。汭屿抬起明晔的手腕,惊觉其脉若旋豆,捉摸不定,心知不好,忙掏出平日给上官湄备用的药丸,不想明晔此时牙关已紧,药丸从唇边滚落。

倏而,一切动作都静止了。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睡去,是什么年岁。

汭屿和众御医相视无言。

“陛下……”

刘宪退了几步跪下,满面哀戚。汭屿的手也渐渐垂了下来,她看了看上官湄,又看了看高乾,棕灰色的瞳仁里罕见地折射出了悲恸的情绪。他们拼尽一身医术,却再也换不回高明晔的生机。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刘宪!”高乾颤声吼道,“你不是太医令吗?为什么救不了朕的儿子!”

“臣无能,陛下恕罪……”刘宪叩头不迭,“小殿下毒性难解,蔓延至脏腑,引发心脉衰竭,实无药可救……而且小殿下先天不足,体质——”

“别跟朕说什么先天不足!”高乾已近乎失控,“谁没有不足之症,朕不也还好好活着?你医术不精,还要狡辩!”

“陛下息怒,”汭屿强忍着跪下解释道,“小殿下天生心肺就弱,太医令确实已经尽了全力。”

“你们带了这么多药还救不了朕的儿子?朕要你们这些御医何用!”

“臣医术浅陋,请陛下赐罪……”

刘宪已经带了哭腔,高乾只觉悲痛万分,刚要开口,上官湄抱起明晔,轻蹭着他的脸道:

“嚷什么?不怕把我的孩子吵醒么?”

“皇后……”

高乾坐下来抱着上官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想安慰她,可一个心碎的父亲,又怎能安慰得了一个心碎的母亲呢……

“陛下,你会吵到明晔的……”

上官湄慈爱地抚着高明晔的脸蛋,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摇着。明晔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上官湄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裹上,不断地冲他呵着热气。

“他冷了……”

“皇后,”高乾哽咽道,“你别太难过……”

上官湄笑着站起身,听不见任何人说话,抱着明晔一步一步走出齐王府。

“明晔,我们回家好不好……娘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高乾留了几个御医在王府照顾高明承,和汭屿一行人紧随上官湄回了宫。一路上,上官湄轻哼着旧时的小调。高明晔依偎在她怀中,真的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回到凤仪殿,上官湄将明晔放到他的床上,小心地盖好被子,放下帘子,喃喃地自言自语。

庭院里雪花如席般落下,静得可怖。上官湄扶着门走出来,见所有人都站在外面,含了似有似无的笑,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你们站在这干什么?”上官湄迷茫地看着他们,声音软弱无力,“陛下怎么来了?过几日就是祭天大典,礼部都准备好了?”

“湄儿……”

“明晔怎么还不回来,淇奥,你去看看……”上官湄好像没听到高乾的轻唤,只自顾自道,“他喜欢吃枣梅糕,记得给他留点……”

“娘娘,”汭屿走上前扶住她,“明晔死了!”

“汭屿——”

“你是谁……你说什么?”上官湄缓缓转过头,眼神飘忽得找不到焦点。

“明晔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汭屿忍痛重复了一遍,用力握住上官湄的手臂。

痛……为什么会是痛?不像面前这个命途多舛的人,她该是很少痛的。

“你说什么呢?”上官湄身上一激灵,看看屋内,又看看汭屿,“为什么要咒他?他在那睡着呢,怎么会死呢?他怎么可能死呢?”

高乾也走过来箍住她的肩膀,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上官湄双腿又麻又痛,趔趄了两步蹲下身,手指死死地按着台阶。胃里似翻江倒海般难受,她干呕了几下,血顺着嘴角滴在冰冷的雪上,绽开如朱砂一样的梅花。雪被那梅花的温度融化,渐渐晕开了颜色,好像,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胸口。

死了?

明晔死了?

可他答应过我要折一枝梅花回来的……

你们吵什么?是在叫我么?

耳边嗡嗡作响,上官湄的手指木然地扫过嘴唇,疼痛蔓延到指尖。她握紧衣领,抬起肿痛的眼睛,几乎想把一整颗心都呕出来。

眼前的雪从白色,汇成惨淡的墨绿,又变成张牙舞爪的粉红,最后沉寂成漆黑一片。

“湄儿!”

“不要不要!”明晔头晃得像个拨浪鼓,“我去承哥哥府上,一边赏梅一边用膳,那才叫惬意呢!母后,我不回来便罢,等我回来,定要给你折一枝最好看的!”

上官湄想想也不再勉强,便让小亚取来他的衣服给他更衣。刚要出门,佳林尔丹提着一个食盒进殿请安。

“晔弟弟钟爱梅花是由心而发,当然可以信手拈来。”明承谦逊道,“儿臣不才,只是偶尔听母妃吟诵过一句唐朝黄檗禅师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儿臣想世人爱梅大抵如此吧。”

上官湄点点头,知他在人面前总是收敛锋芒,大约与晴宁的教导不无关系。

“明晔还没有用午膳呢,要不明承一起吃了再走?”

“想得美,给本宫毒药做什么?”许秋盈将盒子盖好,低低地冷笑一声,“本宫是该说她聪明还是说她蠢?除了用毒就不会别的了吗?受伤,意外,甚至食物相克都能危及性命,江修容不就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在宫里好几天没出门了吗?”

“娘娘的意思是……”

“你让荷玉全数退回去,本宫什么都不知道。”近日许秋盈虽然膝盖疼痛难忍,但精神较往常清醒许多,她半眯起眼睛,“警告她,一举两得的买卖不做便罢,再耍花招小心本宫对她不客气。”

“要多少有多少,母后这也叫为难我么?”明晔咯咯笑道,“王摩诘《杂诗三首》有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其三云‘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好,”上官湄搂着明晔,又看向明承问道,“明承能说出几句么?”

“紫色的梅花?”明晔一听明承的话果然坐不住了,向上官湄兴奋道,“母后母后,我还从来没见过紫色的梅花呢!”

“本宫也只见过红梅与白梅,名字也有趣,‘紫气东来’。”上官湄重复了几遍,“明承,这是给你的好兆头啊。”

佳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许秋盈环视着寝殿,目光突然停在挂着舞衣的衣架上。

“你舞衣下面放了什么?”

许秋盈打开佳林尔丹枕边的一个盒子,里面放了一些药丸,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用极小的字说明了乌头的毒性和用量。

哼,那你真是低估我了。

荷玉将许秋盈的话转告给金诗玉时,金诗玉亦不禁自叹小看了她,为大局着想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临时改变了计划。

十月二十八日是高明承生辰,一大早齐王府就收到了来自各家的贺礼,池南以一株举世罕见的“东来梅”略表长邑侯府的心意。明承见这株梅花枝干挺拔,花瓣是浓郁的紫色,又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觉得十分新鲜,便立刻让人移栽到院中。池南也说这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名字便依着花朵的颜色取了“紫气东来”之意。由着下人提醒,明承才想起来明晔最喜欢梅花,打算上午接待完宾客便去宫中接他出来一同观赏。

明承进宫后,先去建德殿和琉璃殿给高乾和晴宁请了安,到了凤仪殿时已近正午,上官湄这里也恰好摆好了午膳。

入夜,许秋盈从上官湄处出来回宫。天气寒冷,她的膝盖吹了一阵冷风就又开始刺痛。许秋盈咳喘不定,看看四周,只好一瘸一拐地去了最近的安阳殿稍事休息。

佳林尔丹扶许秋盈进了内室,命荷玉带她的侍女们去喝茶,自己给许秋盈拿热手帕敷了一阵,许秋盈腿上的痛感才渐渐消失。

“贵妃娘娘,”佳林洗着手帕比划了一个手势,水声几乎盖住了她压低的嗓音,“侯夫人黄昏时分托荷玉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是要呈给您的,就在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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