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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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殿下得了陛下准许可以随时去宽慰淑妃。”小亚对她的反应倍感诧异,“沉梦从前步步紧盯殿下,奴婢觉得奇怪才多留意了一阵。”

“总以为前朝云谲波诡,是最耗神的地方,到底是本宫疏忽了。”上官湄若有所思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过去,你让济儿明日来见本宫一趟吧。”

小亚点头答应,上官湄也不再说话,心却不知为何突突直跳。魏婕妤的乐成殿与凤仪殿相隔甚远,在经过浣衣署时,上官湄听到门里面有责骂声,立时站住了脚。

年长女子忙回道:“启禀娘娘,小丫头坏了规矩,目无尊上,奴婢训斥了两句,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各宫嫔妃居于一宫,按理当以家人相处,吴才人的衣服先到理应先洗,她何错之有?”上官湄淡淡道,“本宫看目无尊上的人是你吧?”

张姑姑额上沁出冷汗,不知该怎么解释,只不停地磕头请罪。

“后宫的长幼尊卑是规矩,为长者理应体恤下人。初春寒冷,她们手泡在冷水里,劳作辛苦,就算懒怠些你只提点即可,怎可随意打骂?张姑姑入宫多年,难道在浣衣署就是这么办事的?”

“奴婢不敢,请皇后娘娘恕罪!”

张姑姑本是想借此事警醒一下宫里新来的小宫女,更怕位份高的人因为送衣物不及时降罪,见上官湄问罪自己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上官湄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挨打的小宫女身边低头温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进宫多久了?”

“回皇后娘娘,”小宫女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上面五个手指印也格外显眼,“奴婢名叫思涵,是今年年初才入宫的。”

上官湄一愣,见她衣衫单薄便俯身将她搀起来,“哪个涵?”

“回娘娘,涵养的涵。”

“岛屿佳境色,江天涵清虚”,不正是她思念多年的人么?上官湄见思涵长长的蝶翅眉下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呢?她有些失态地颤声问:“你冷不冷?”

思涵震惊地抬起头,觉得自己冒失了又低下眼睛,“多谢娘娘垂爱,奴婢不冷。是奴婢先做错了事,张姑姑才教训奴婢,请娘娘息怒。”

上官湄回头命小亚将张姑姑扶起来,安慰道:“本宫能体谅你的难处,后宫人这么多,本宫也不敢保证哪天会不会因诸事不顺拿你出气,你别见怪。”

张姑姑忙又屈膝告罪,连称不敢。

“既然如此,本宫就立个规矩。”上官湄扫视了一圈,“即日起各宫要浆洗的衣物都由专人负责,每人只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即可,这样出了什么事本宫便只找相关的人问罪。张姑姑你就辛苦下,拟个名册报给掖庭令。”

张姑姑闻言转忧为喜,跪下来不停地磕头谢恩。

“以后凤仪殿的衣物就交你送还吧。”上官湄转向思涵道,“你一个新人就敢和积年的老姑姑顶嘴,勇气可嘉,但张姑姑统领浣衣署,若大家都像你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宫里岂不乱套了?”

思涵红了脸,走到张姑姑面前,跪地称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也算扯平了,张姑姑就当此事过去了吧。”上官湄笑道,“你们也听着,以后各司其职,不可再顶撞生事。”

众人再谢了恩,上官湄扶了小亚的手离开,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思涵一眼,脑海中尽是两句多年未诵过的诗:

目送去海云,心闲游川鱼。

长歌尽落日,乘月归田庐。

是了……原来是温暖的情绪,似曾相识。

就好像……涵儿还在一样。

乐成殿里,魏雨时见上官湄亲来问候,心中不胜感激。二人坐聊很久,上官湄见时辰不早了才嘱咐她好好休息,起身告辞。上官湄道自己还有事,便让小亚先回去照看皇子和公主。

才过岚亭,林苑那边就传来一阵嬉笑声。上官湄停住脚,不一会见汭屿带着高琬林从林子里跑出来,二人一见上官湄便立刻收了笑容站好,低下头不说话。

“这是宫里,你就带着她这样疯跑?”上官湄故意板起脸,“让有心人知道了倒要怪我不会管教女儿,教坏了公主。”

“母亲别怪汭屿姐姐,是女儿要出来玩的……”琬林低着头小声道。

“把手伸出来。”上官湄蹲下身。

琬林红了脸,忸怩了半天才把手从身后拿出来,上官湄看上面沾了好多泥,琬林左手上还握着几棵草。

“看你这小脏手,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是……这是……”琬林偷偷看了一眼汭屿,“汭屿姐姐说林苑里有香草,可以做荷包……”

“你想要荷包为什么不跟母亲说?”上官湄捏捏她的脸蛋,“母亲可以给你做啊。”

琬林调皮地耸耸鼻子,神秘地附在上官湄耳边道:“这是女儿的秘密!”

上官湄明白过来嗤笑一声,站起身对汭屿道:“死丫头,想出来玩就直说,本宫放你一天又如何?你带她出来磕了碰了怎么办?”

“这您可怪不得我。”汭屿挑衅似地笑笑,“汭屿虽然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但也不是耐不住性子,公主想出来玩,奴婢作为下人当然只好遵从咯。”

上官湄看着汭屿满不在乎的样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现在宫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敢对她这么说话。这心直口快的脾气倒有些像——

你在想什么?上官湄一愣神,忙抛开了这个古怪的念头,“好,你真是一点都没变。那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皇宫里实是无趣呀,尽是些寻常花草。”汭屿拉着长音叹道,“公主采到的这些无论是形状还是气味都算是好的了,娘娘觉得呢?”

“我又不懂这些。”上官湄见琬林头发跑乱了便帮她梳理一番,“她一个女孩子家,蜜罐里泡大的,你教她这些有何用?”

“多学一些总不是坏处,再不济若公主吃腻了美味佳肴,也能找些野味尝尝鲜啊。”汭屿歪头笑道,“而且公主记性极好,汭屿教她的辨识方法她不到一刻钟就记牢了,可不是继承了娘娘的天分?”

“少来这套,”上官湄瞪了她一眼,“小心我再不让你出凤仪殿。”

“母亲母亲,”琬林见上官湄只顾跟汭屿说话便跳了几下,拽着她的裙子道,“你玉佩上那个绳结真漂亮!”

“这不是绳结,是罗缨。”上官湄俯身摸摸她的头,“那是我嫁给你父皇的时候我的母亲送的,保佑我与你父皇一生平平安安。”

“这么灵验呀,”琬林惊讶地张大嘴,“那女儿以后出嫁的时候也要母亲送!”

上官湄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子道:“母亲一定亲手给你做,还要编一个大大的平安扣送给我们琬林,好不好?”

“好啊好啊!”琬林腻在上官湄裙边撒娇道,“那母亲今日出来是有事么?”

“对呀,琬林要是乖乖回去哄弟弟,母亲明日陪你放风筝可好?”见琬林不停地答应,上官湄又点了点汭屿的额头道,“若再让我知道你带她到处乱跑,我第一个打你。”

汭屿耸肩吐吐舌头,便抱起高琬林回宫了。琬林嗅了嗅手中的香草,又趴在汭屿肩上神秘兮兮地看看上官湄,心里继续盘算送给她自己做的香包作为上巳节的“惊喜”。

转过弯,兰台逐渐显现,李政兴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今日温风和煦,不知李大人为何唉声叹气呢?”

李政兴被上官湄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诧异了一瞬,慌忙跪在地上向她行礼。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陛下命臣在此恭候,臣不知是皇后驾临,还望娘娘恕罪。”

“无妨,起来吧。”见他起身坐定,上官湄微笑道,“若不是得了御准以陛下名义相邀,李大人又怎肯来见本宫呢?”

李政兴恍惚地赔笑道:“娘娘言重了,微臣不敢。”

“本宫喜欢开门见山地说话。”上官湄坐在他对面,“李大人,你与本宫是故交,本宫自问即使不曾施恩于你也从未亏待,你又何故与吏部的人向陛下‘弹劾’本宫呢?”

她怎么会知道!

李政兴顿时吓得白了脸,忙磕头请罪。

“本宫自封后以来是做了些超出中宫职责范围的事,但并未干涉朝中决议,无愧于心。武后虽远略,本宫却没有兴趣步其后尘。况且陛下英明,岂会为本宫的只言片语动摇?”上官湄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李政兴,“十几年前李大人与陛下交好,后虽牵涉段朴风一案,但也并非与他沆瀣一气,你为求自保左迁江南,陛下亦无苛责。江南富庶,百姓安宁,如今重回京城,仕途当一片坦荡,上书这个举动不是太不明智了?”

上官湄的话语嗡嗡地响在耳边,此刻李政兴脑海中除了“大限将至”四个字早已别无他物。这位前朝的上公主虽不至于手段很辣,但认定了的事绝不会半路回头。现在她一定认为自己是有心和她过不去,再加上当初是因他的懦弱差点导致上官涵染上疫病,这两笔账加在一起她会怎么算……李政兴自悔不迭,惹上这么个麻烦,想全身而退肯定是来不及了。他稍稍抬起头,只想求上官湄放过他的家人。

“不用辩白,本宫知道你的脾性。你心细如发,也宽厚悯恤,适合在户部做事,但有时难免顾虑太多,太在意自己的名位了。你向陛下禀明本宫干预朝政,对本宫有敌意,说到底不就是怕本宫因前朝旧怨对你和家人不利么?”见他再次伏下身踌躇不语,上官湄随意挥了挥袖子,“本宫现在琐事缠身,不说没这个念想,就算有也没这个心力。本宫帮陛下整理奏疏只是为了减轻政务压力,让陛下得空想些长远之计,而非排除异己,更非光复大周。”

听她直言心中所虑,李政兴不知是惶恐还是震撼,半晌哑声道:“是微臣贪生怕死,微臣羞愧,不如娘娘心怀坦荡,不拘小节。”

“你是第一次知道本宫不拘小节的?无伤大雅之事,本宫还是更喜欢以心相待。正谋,奇谋,阳谋,阴谋,你谋本宫,为的是保项上人头,保家人平安,此乃人之常情。”上官湄示意他平身,“为什么羞于启齿?众生皆怕死,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只要不是违理违心地贪生保命,无人会怪。就像你当日私救北村,对本宫道想活命救民,本宫与昭襄太子不也一样替你求情免了抗旨的责罚么?不是本宫自夸,本宫为孩童都能想明白的事,今日又怎会犯糊涂?”

李政兴不禁热泪盈眶,对上官湄郑重拜道:“娘娘心胸,微臣拜服……只是臣不知娘娘为何费尽心思——”

“李大人多虑了。”上官湄温和地笑笑,“这里是朝堂不是江湖,哪有那么多爱恨恩仇?本宫就算不济,也总有些智谋吧,你又不是存心与本宫作对,本宫会分辨不出?”

李政兴不禁叹服她的睿智。诚然,自回京夫人提起旧事后他便日夜不安,不知置身如今的朝堂到底是福是祸。但他今日得见上官湄,听了这番言论,终于还是放心了许多。

“冒犯中宫确实有罪,可除一股肱之臣于大越无益,陛下也一定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上官湄看向远处,“十年前,就算本宫的处境与现在不同,初衷总是没变的。陛下也好,李大人也好,还有什么比朝势平稳万民和乐更重要呢?”

“娘娘宽宏大量,微臣惭愧,无颜面对娘娘……”

“终是要对症下药的,若本宫这一顿酒能打消你心中不安,以后忠心事主,岂不妙哉?”见他的表情终于有所转圜,上官湄满意地笑了。她探身亲自替李政兴斟了酒,举杯道,“就当本宫以故人之名为李大人接风洗尘吧。”

李政兴再谢了恩,与上官湄对饮而尽。

里面人一听此言吓得跪了一地,上官湄迈进浣衣署的门,果然见一个年长女子手边放着棍棒,在她身边跪着一个小宫女,头发已经有些散乱。

“皇后娘娘路过此处,念着诸位辛苦特来探视,”小亚威严道,“却不知是谁坏了娘娘兴致?”

“你一个小毛丫头敢跟我讲规矩?”老人打了小宫女一巴掌,“告诉你,我在宫里做了十几年的事,陛下与皇后就是最要紧的规矩!你不先周全中宫和各妃位娘娘,反倒先洗那些位份低的才人的衣裳,这要是传到上面去,连我也保不住你!”

小宫女也毫不畏惧,坚持自己无错。听里面的情形怕是她又要挨打,上官湄突然抬起下巴,小亚会意,走到她身前对着浣衣署的门高声道:

“皇后娘娘驾到!”

“她与我母亲同根同源,怕是总会有些惦念吧。不过也不仅是因为这个,”上官滢默叹了口气,眼中隐约雾蒙蒙的,“最重要的是她一笑真的好像本公主的一个姐姐……说起来她也有个妹妹……”

说到这上官滢不免又添了些许伤感,天星闻言忙安慰一番,二人便匆匆离开往琉璃殿去了。

春光正好,众妃给上官湄请过安,三三两两结伴去赏花。魏婕妤又染上了风寒,上官湄安顿好皇子公主,携了小亚去乐成殿探视。

“让你偷懒,才进宫就知道顶嘴,以后还不反了天了?”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响起。

“张姑姑,奴婢没有偷懒也不是顶嘴。”另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反驳着,听上去应是一个小宫女,“吴才人的衣服是先送来的,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奴婢是按规矩办事!”

“淑妃……与金大人和韩国夫人是一路性子的人,也不知是谁纵得她家二小姐活泼任性。”小亚突然收了笑意,“不过娘娘说起淑妃身边的人,奴婢倒想起最近荣绍殿下好像经常去探望。”

上官湄突然停下脚步,“你说上官济常去骥月殿?”

“最近怕是时气不好,虢婕妤的病才好,魏婕妤又病了。”上官湄忽然停住脚步,“对了,淑妃那里没什么动静?”

“回娘娘,”小亚在身后道,“淑妃一冬来足不出户,日日在殿中抄经祈福,连带月砚也不露面,没什么异常的。”

“同有西蓟血统怎么能说非亲非故呢?”上官滢仍旧有些感慨,“你不知道,傅钰家祖上是西蓟王族巫师,精通占卜巫术,只是因曾经站错队才退出王廷隐居多年。如今能入宫一定是摆脱了巫师的身份,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原来是这样。”天星恍然大悟道,“公主博古通今,这些事连奴婢都不知道呢。”

“没什么异常?”上官湄略回过头,“她好静,若是往日也没什么。‘抄经祈福’,她是为陛下,还是为沉梦,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她还让人往陛下那里送悔过书么?”

“是,不过奴婢听王公公说陛下也不怎么看,基本都扔在一边了,”见上官湄表情略有变化,小亚忙劝道,“娘娘宽心。”

“陛下是不会让本宫看到那些信的。本宫素来厌恶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无非是为了恩宠,好没意思。”上官湄蹙眉道,“不是本宫有意和淑妃过不去,只是她身边个个奇人,倒让本宫不得不思考她是否真的像表面上那么温驯知礼了。”

上官滢自出嫁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她在家中侍奉公婆,整个人也安分了许多。乔思是幼子又无公务傍身,本打算婚后带上官滢云游四海,谁料这两年高乾突然以他见多识广为由给他派了很多差事,让他跟朝中官员走访全国为各地风俗编纂书籍,常年无法在京久留。两人聚少离多,但上官滢见乔思乐在其中也不好多抱怨什么。

这日,上官滢依礼带天星进宫向帝后和晴妃请安,路上偶遇傅钰亭晚,上官滢因觉她举手投足似曾相识便多聊了几句。

“钰充容与我们非亲非故,公主怎么和她说了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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