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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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鹤堂闭馆五日。当上官湄踏进内堂时,陈和光正坐在椅子上翻弄着药草,旁边堆了好多古书,他的脚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细布。上官湄走上前道:“陈大哥在忙?”

“娘娘为了木姑娘而来吧?”陈和光抬起头,面容憔悴,眼下有重重的阴影,一看就知道连熬了多日都没有睡好。

“这几日我能看出来如英是在硬撑着,我不想招惹她伤心……”上官湄停顿了一下,“可我总觉得若兰走得蹊跷,她怎么会突然就——还请大哥为我解惑。”

“有可能……”陈和光抿嘴沉思片刻,从旁边拿出一卷书册指给她看,“这是西蓟流散出来的古籍,西蓟王室独独这张秘方至今未解,专攻积劳成疾或身有外伤之人,毒发症状与心脉衰竭几近相同。除非事先知道此方,否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法分辨。”

又是西蓟?

“此为历代西蓟可汗口口相传的独门秘方,西蓟被灭才流传出来。”陈和光翻了翻药草道,“我和父亲不精于毒理,只是伯父好事曾根据只言片语有过钻研,分辨出了几味药材,别的就再也不能了。”

上官湄接过书,西蓟的文字她看不懂,但旁边有许多批注,确如陈和光所言。难道说上官敬尧和木若兰真的死于这种失传多年的毒药之手?可她又想到那几日与木若兰同食同宿又一样受伤,怎么她就没事呢?难道是因为最后射中木若兰的那支箭?

对了,箭!

“若将此毒涂在箭上,可否同效?”

“只可口服,深入人体才能奏效。”陈和光咳嗽了一阵才继续道,“身为医者,看着故交死在自己眼前实在心中有愧。我已经让人多采些药,看能不能破这个方子,也算给木姑娘一点安慰吧。”

“多谢大哥……”上官湄感激道。

正说着,汭屿背着一筐药草回来了,她看了看上官湄,抿嘴道:

“别的也就罢了,那荨钱子不知有多难找。就算我记得几年前跟师父去过的地方,也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陈和光拾起一把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确实难得,辛苦你了。”

上官湄见他拿的不过是普通的药草,便疑惑地问:“这个是?”

“三叶荨钱子。”汭屿干脆地回答,“四叶的会常见一些,但这种能入药的是西南这边独有的。”

上官湄也拿起几片,思忖良久,“容我带一些回去可好?此物或能助我查明另一件事的真相……”

陈和光点头同意,又继续翻看着手里的医书。汭屿看看上官湄,深吸一口气道:

“民女回来时见小亚姑娘受您所托在买香烛,她说如果看到娘娘让民女尽快送您回去。”

上官湄并没有要小亚买东西,她瞟了汭屿一眼,意识到她有话想说,便笑道:“是呢,我差点忘了。”

二人走出仁鹤堂,上官湄停下脚步道:“汭屿,有话不妨直说。”

“民女……有件事,还请娘娘成全。”汭屿犹豫着,“我想和娘娘一起离开沂州,去宫里。”

上官湄一愣,十分不解。

“我跟随师父多年是为报恩情,更是……其实我对师父……”

汭屿低头搓着袖口,面色桃红,上官湄一看就明白了,也只有在谈及陈和光时面前的玉人才会这般羞涩。她拉过汭屿的手问道:

“你这心思,陈大哥可知道?”

“师父洞察人心怎会不知?可他心有所属,从不在我面前说这件事,恐怕也是怕我伤心吧……”汭屿苦笑道,眼圈阵阵发红,“可您知道么,师父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一直在翻阅书本捡拾药材,一心想弄清楚木姐姐的死因。他这么做其实是对如英姐姐的愧疚,也恨自己连她唯一的亲人都救不活。我这几天总是找借口出去,不想打扰他,更不想让他在我面前故作坚强……师父并非神仙,他能治好别人的伤,可他自己的伤又有谁能治呢?”

“汭屿,难为你了……”上官湄怜惜道,“其实大哥是很在意你的。”

“在意和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师父最珍爱的那幅字是如英姐姐写的,他们很早就对对方有意,我都知道。可我自私,总想着在师父身边多待些时间……”汭屿浅笑,眼中无限痛惜,“木姐姐这次撒手而去,如英姐姐就孤身一人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和师父错过一生。她需要有个人支持她,懂得她,照顾她。有我在,师父就不会开口,所以我明白我该退出了。”

见汭屿心如明镜,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心上人,只要他幸福就好,上官湄反倒生出些许敬佩。她想了想道:“汭屿,你可要想好,进了宫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您的事师父都已经告诉我了,我能理解您的选择,那天也是因为有误解才对您……我与木姐姐虽然不如和如英姐姐那样亲厚,但也想替木姐姐照顾您,这是她的心愿,也是如英姐姐的心愿,更是师父的心愿。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后悔。”汭屿语气坚定,诚恳地看着上官湄。

“你想离开我理解,但未必要陪我进宫。我可以安排你到周楚王府,这样你想回来的时候也是有退路的。”

“情爱之事,该断的时候就不能给自己留退路。”汭屿压低了声音,“当初……您纵有万千不舍,不是也选择了最决绝的那条路么?”

上官湄心头一震,不忍再看汭屿明亮的眸子,许久才颤声道:“汭屿姐姐……”

“云姑娘,我不是在赌气或是怜悯,而是打定了主意要走。”汭屿跪下恳切地道,“如英姐姐和师父视彼此为知己,他们过得好就是最好的结果。若您还顾念往日相交的情分,就请成全他们,如我所愿吧。”

上官湄扶起汭屿,握住她冰凉的手,亦是感慨难言。她转头看着街上穿梭的行人,恍然在街角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刹那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怕这世间猝不及防的相遇,却更怕你眼底情真意切的别离。

天高海阔,鸿雁于飞。

我不会忘,亦没有悔,就连气息都飘散在时间里,只要你记得,你是那滴永远都不会流下的眼泪。

临行前,上官湄带着木如英和汭屿上山来到木若兰墓前,跟她最后一次道别。哭干了所有眼泪,积攒了无数谜团,心里的疼痛渐渐消减,再难牵动任何一根神经。

若兰,我要走了。

仇恨的代价太大,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这一次我会带着证据,回去面对所有真相。

若你与父皇真的死于西蓟奇毒,我必替你们报仇。你为我和母后付出了一辈子,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我,这些年的恨,错了,就错了吧。就当那个我,已随你们一起离开。

待一切重见天日,也许就在明天,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延续温府的一切荣耀。

“若兰,你安心地去吧。”上官湄将手中的纸放进火盆,喃喃道,“你的妹妹已是外祖母的义女,我的姨母,她有人陪伴,也能替你我行孝。我们每个人都会带着你的心愿好好活下去,你好好睡一觉,等你的公主回来看你……”

“木姐姐,我一定会帮你照顾好娘娘。”汭屿看了看如英,释然地笑着,“还有,如英姐姐一定会和师父过得很幸福,你放心。”

上官湄盯着墓碑,耳边的发丝随风飘动着,她想让木若兰看见她的笑容,一滴晶莹的泪却挂在眼角,直到坚持不住,打湿了脚边的泥土。

日出叆叇,花落瑶彩。

幽兰见绌,季月如归。

“皇后……这般重情么?”

池南远远地站着,看着上官湄瘦削的身影,像是在问陈和光,又像是在问自己。

陈和光微微一笑,“一直如此。”

池南却摇头道:“我不信。”

“老弟,别把人想得太好,也别把人想得太坏。皇后是我见过最重情意的人,也是最不洒脱的人,这都是她的命中注定。”见池南仍在犹疑,陈和光轻轻吐出一口气,“万法缘生,皆是缘分,看似潇洒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潇洒。经历过,藏于心,又何须事事分明?就算有什么恩怨,苍天也自会了断,不会亏待你。想当年,大师也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池南心中一动,陈和光的话语好像刹那间拨开了乌云,射进了刺眼的阳光。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亚走上前来回道:“君侯、陈掌柜,山下车马已经备好,裴大人命奴婢来请皇后和君侯启程。”

池南点点头,小亚朝着上官湄的方向走去,他转头看着陈和光:

“所以老哥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你我兄弟,我本来就没什么隐瞒的。”陈和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老弟,保重!”

池南也握住陈和光有力的手,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旦启程就再不能回来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上官湄听出是小亚便没有抬头,“你就让我再多陪她一会吧。”

小亚向如英和汭屿屈膝致意,跪在上官湄脚边小心地回道:“奴婢们认识的娘娘会消沉一时,却不会消沉一世。”

亦浮亦沉,亦真亦幻,哪个才是真实的?

立心不乱,钟情不渝么?

“那你呢?终于肯劝我了?”上官湄温和地道,“这几日我一直想问你,其实他们总会传信到京城,你与季子渊只是让陛下早做准备避免了更大的麻烦。听说你那日赤足追踪到百毒岭,我从未承诺护你,淑妃又对你有恩,你何必如此……”

“从前奴婢只知恩情,不知亲情,觉得只要两不相欠就好。”小亚深觉自己现在要比以前清醒许多,“可这次与娘娘一同经历这些,奴婢忽然懂了,懂了心中一直涌荡着的感觉。若兰姐姐告诉奴婢,因为您有亲人。人活一生,终要有个归宿,有个信念,这样哪怕再难也会有勇气面对一切。若兰姐姐为娘娘而去,也会一直跟在您身边守护您,奴婢愿意和汭屿姐姐一起完成她的遗愿。”

所有人都在保我,只有我,孤注一掷,保不了他们片刻安宁。

所有人都在路上看清了自己的归宿,除了我,一步步被偏执拉进了万丈深渊。

逆天而行也总有逃不脱的宿命,所以什么结局才算是赢呢?彼此难分伯仲,还是殊途同归?当年的木若兰这样问她,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

如今再次失去身边重要的人,自责已经无用。但为行人,飘飖随风,不问前程。

上官湄站起身,好像还是当年的情景,心却从未如此平静。焚烧的气息袅袅飘远,山脚,或是天边,悠然响起清灵的声音。

子期乘鹤去,伯牙绝琴音。

琴音犹可续,鹤去无归期。

“若兰与我不同,她本不该属于皇宫。”上官湄抬头看着蔚蓝的天,沉吟道,“就让她留在这里,看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再也不离开。”

“娘娘?”

上官湄缓过神,急切地看着他,“所以……你怀疑是药物所致?”

“脾气败绝,谷气内竭,我施了几针,实在无力回天。”陈和光蹙起眉头,“但我一直有疑惑,就算木姑娘箭伤在腹,但救治及时,伤情也不该危及性命,顶多是恢复得慢些。且我细细想来,木姑娘的脉象搏动比雀啄脉要快……我心中有个猜想,但现在还不确定。”

“那会不会是她体质虚弱,又受惊过度伤及心肺——”

上官湄噎住,她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了上官敬尧崩逝前的样子,面孔发青,双眼红肿,手指卷曲,与木若兰几乎完全一致。她又想起刚回宫时刘宪的分析,直觉告诉她这两件事并非巧合——

是……痛,那种熟悉的痛,翻搅骨髓却又碰不得抓不到的痛!整整十年,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

“若兰,”上官湄低唤,“你睡得太久了,我回来了,你还要睡么……”

“娘娘……”小亚想劝解几句,却鼻子一酸,别过脸跪在了上官湄身边。

“我当日匆忙赶去时,木姑娘已经……”陈和光想了想,换了委婉些的词句,“她伤在心脉,脉象在乎筋肉,间有歇止,止而复作,如雀啄食……”

“是……雀啄脉?”上官湄心中一惊,她曾听宫中御医说起过,雀啄脉乃七死脉之一,发作便无药可救。

连着失去两个亲人,这一次上官湄的心仿佛被彻底撕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木若兰最后的面容和紧紧握住的手在上官湄脑海中挥之不去,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虽不懂医术,但奇闻异事也知道不少,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两个时辰而已,到底是什么伤能让人在明明已经好转的情况下骤然离去?连着几天,木如英操持姐姐的丧事有条不紊,只是一到晚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上官湄联想到那日陈和光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便决定去一问究竟。

无论如何,若兰,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出府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上官湄强忍心中的悲痛,见陈和光撑在一旁的板舆上,无力地摇着他的肩膀,“陈大哥,请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陈和光眼神似有闪躲,伏地哽咽道:“娘娘恕罪,木姑娘伤得太重……草民,草民实在无能……”

“若兰……”

上官湄轻声唤着,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木若兰静静地闭着双眼,面色发青,已经不能给她任何回应了。上官湄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扶着她的手臂,刺骨般寒冷,僵硬。木如英直直地望着姐姐的脸,一颗泪珠不舍地挂在脸上,仿佛泥塑一样伫立了千年。

“连你也没法子了么……”上官湄的头颓然垂下,向前挪了几步,指尖触碰着她冰冷的面颊,如触电一般,“若兰,你起来,本宫命令你起来!从来都是你宽慰我,你付出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连让我弥补的机会都不给?只要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就不带你回去了好不好?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若兰,你怎么舍得这样丢下如英啊!”

上官湄咬着牙泪如雨下,温夫人跪下来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池南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上官湄,他站在卧房门口没有进去,脑海中回放着木若兰的音容笑貌,心中恻然。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公撒下石子,一把一把地扫过面庞,说不上痛,却依然让人坐立不安。

上官湄和池南走回温府已近黄昏,李总管在府门口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娘娘,君侯,”李总管小跑着迎上来,“娘娘,娘娘您要节哀……木姑娘她——”

上官湄一惊,顾不得李总管再说什么,踉跄着跑进府里。木若兰的卧房外,裴铭等人满面哀戚,垂头不语。上官湄环视四周,跌跌撞撞地走进去。里间,木若兰静静地躺在榻上,木如英呆呆地坐在旁边握着她卷曲的手,温夫人和在床边不停地拭泪,小亚和汭屿亦站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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