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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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眼前的光影重重模糊,上官湄紧握双拳,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湄儿……”

高乾也顾不得荣国夫人在场,上前紧紧地抱住上官湄,安抚着她的背。上官湄挣脱开,高声道:“这不可能!一定是假的!”

高乾和荣国夫人不停地安慰着,上官湄泪眼朦胧地看着高乾,靠在他肩头默然无语,只觉肝肠寸断。然而碍于身份,她也知道这是高乾能做到的极限了。

高乾理解上官湄的心情,立即命裴铭安排得力的人跟随。那裴铭原是白虹的门生,克己勤勉,知人善用,赵钦被免职之后升任礼部尚书一职,高乾对他办事也比较放心。上官湄纵有千般万般舍不得女儿也还是归心似箭,第二天清晨便出发了。高乾把小公主接到建德殿日夜不离,上官湄也让一直照顾公主的侍女和乳母一并挪到高乾身边贴身照顾。

上官湄只为能早点见到外祖父,也顾不得劳累,几乎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五日深夜到达沂州。按照高乾的旨意,上官湄一行人暂居上官府邸,魏太守也早已将府中上下打扫干净提前迎候着。上官湄安顿下来,裴铭又将仪典流程逐条与她细说。上官湄嫌他聒噪,只得强忍着不发作,待裴铭全部说完便立即催促他下去睡了。四周逐渐安静,她却躺在帐中毫无困意,眼泪不自觉地润湿了枕头。木若兰见状,忙端来一碗早备好的安神药道:

“娘娘,您记住,您是以皇后身份来此,明日千万不能掉眼泪。”

“我知道……”上官湄喉咙肿痛,连说话都觉得费力,“他能准我回来已是破例了。可……我还是觉得愧对外祖父,他为我为大周操劳一生,而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他就已经……”

“娘娘,”木若兰俯身劝道,“您保重自己,就是对老爷最大的安慰了。”

“若兰,你睡吧。”

上官湄翻身脸朝向内侧,不再说话,眼前都是外祖父的一颦一笑,一夜无眠。

翌日大殓之期,上官湄身穿袆衣,由木若兰和小亚扶持、魏太守引路,进温府吊唁。温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她一身孝衣,面容苍老憔悴。见了上官湄,温夫人的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温夫人请起。”

上官湄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心中的悲恸无处排解,还要强装镇定命木若兰上前将温夫人扶起来。祖孙二人无语凝噎,木若兰轻咳一声,上官湄才缓过神来让裴铭宣读圣旨。

“沂州温绍礼,法度在几,恭俭待人,虽有仁良之名,未尽褒嘉之典,可特与追封晋国公,配享太庙。”

温夫人谢了恩,起身引上官湄走进灵堂,亲手递上香。上官湄立在灵前,焚香祝祷。

外祖父,湄儿来迟了。

外祖父,湄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不能亲自送您最后一程。

外祖父,请您放心,湄儿不会辜负您,一定会让您看到大周江山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上官湄心中默念,许久才睁开眼睛。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香供奉在炉中,转身走出灵堂。

为着君臣礼数,皇后亲临至祭是大恩,上官湄不能久留,吊唁之后必须马上离开。她目不斜视,牢牢地握住木若兰和小亚的手才不至于摔倒。一路回到上官府邸,待裴铭等人纷纷退下,上官湄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痛,膝盖一软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娘娘……”

小亚想开口劝导,木若兰却蹙眉制止了她。木若兰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将上官湄扶到榻上,悄悄退到了外面。

“若兰姐姐,”小亚压低声音道,“我担心娘娘……陛下临行前一再让我们照顾好娘娘的。”

“让娘娘哭一会吧。”木若兰看了看里间,将小亚拉远了一些,“小亚,娘娘看似坚强,内心其实十分脆弱。老爷对娘娘来说何等重要,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小亚点点头,眼中却仍有不解,“只是我不太明白,娘娘自小长在宫中,与国公老爷相处时日不会很长,怎么——”

“小亚,”木若兰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认真道,“老爷是娘娘的亲人。”

亲人?

“对,亲人。”庭院外边恰有一群鸟飞过,木若兰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荣耀时未必一同分享,但困苦时却可以拼尽性命相护的亲人。”

小亚心中一震,仿佛有种什么力量在一下一下地牵着她全身的皮肉。她的父母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离开了,多年来她颠沛流离靠乞讨为生,亲人是什么,她从未体会过。小亚似懂非懂地看看眼神迷离的木若兰,又看看泪如泉涌的上官湄,陷入了沉思。

入夜,上官湄遣木若兰带上她的手信秘密去了温府问候温夫人,也让她们姐妹团聚。上官湄跪在后院中,倒上一盏酒,抬头对空念道:

“外祖父,孙儿不能公开祭祀您,请您原谅孙儿。孙儿在此跪一跪您,请您保佑孙儿得偿所愿,不辜负您与父母弟妹的在天之灵。”

院中很静,上官湄闭上双眼将酒洒在地上。小亚和季子渊捧上纸钱和火盆,跪在上官湄身边,将纸钱递给她。她已从连日极度的苦痛中抽身,纵然悲怆难禁,此刻也不会再嚎啕大哭。火光映着她没有血色的脸,片刻便将纸钱吞噬殆尽。

“娘娘,”季子渊叩首道,“臣与国公老爷有过数面之缘,请娘娘允许臣也尽一份心。”

上官湄垂眸默许,季子渊对着温府的方向磕了几个头,拿起一沓纸钱投进火盆。

“国公老爷,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娘娘顺心顺意,帝后恩爱和睦,公主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这是你的心愿么?上官湄侧过头,不禁皱了皱眉。

小亚见状轻声道:“娘娘,也算奴婢一个吧。”

“小亚,”上官湄嗓子依然肿痛,声音亦有些沙哑,“其实你大可不必……”

“娘娘,奴婢虽然对国公老爷不熟悉,可奴婢听不少人说过景舜皇后,也跟了娘娘这几年,所以能明白老爷为人如何。”小亚低头捏了捏衣角,“娘娘把情绪憋在心里太辛苦了,您若不嫌弃,就把奴婢也看作您的……亲人吧。”

“其实你们都不了解外祖是怎样一个人。”上官湄勉强一笑,似是陷入了回忆中,“他从前严厉古板,教育母后,也教育我,一切循规蹈矩只为了顾全大局。可后来他开始犹疑了,开始心疼母后一辈子都没法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白白耗尽了心力。所以……一个人——尤其是如浮萍一般的女人——努力成为别人眼中最完美的样子,真的值得么……”

“娘娘,”季子渊眼神清明,“凡事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可以了,其他都不重要。”

是么?

身在故乡却仍似他乡,季子渊这话倒让上官湄无限动容,“我回宫前外祖父也这么说,但生在皇家,背上了这个烙印,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可娘娘,您还有陛下,还有公主,还有国公夫人和荣绍殿下,还有我们呢。”

“是啊娘娘,”小亚挪近了些道,“奴婢和季大哥,还有若兰姐姐,都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是啊,”上官湄黯然感慨道,“同心之人不能同路,同路之人又未必同心,恐怕到最后身边还真的就只剩下你们几个了。”

季子渊瞪了小亚一眼,好像是怪她说错了话,小亚愣了一下忙道:“娘娘别多想,您这段日子太劳累了,奴婢扶您回去睡一会吧?”

“先不急。小亚,你认识路,去城中仁鹤堂请陈和光掌柜过来,我找他有话说。”上官湄缓缓站起身,“小心些,别惊动裴铭,他那些规矩道理我这几天早就听烦了。”

小亚答应着,和季子渊一起讲上官湄扶回房间。

夜色如水,月光透过窗纸倾泻下来。上官湄在窗前站了很久,抚摸着陈旧的案几,心中凄然,不禁吟道:

“‘故人惜此去,留琴明月前。今来我访旧,泪洒白云天’。”

此情此景,上官湄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寒意,每一个字都堵在喉咙里,生生地憋到窒息。她双手撑在案上,指甲扣着木纹,轻咬嘴唇。

其实都不必说,也不能说。

可又有多少事,能真的随着您的离去,一并入土。

孙儿的心志已不像从前那般坚定了。您觉得孙儿错了么?还要坚持么?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小亚回禀陈和光已经到了。上官湄摆了摆手,小亚便掩门退了出去。

“陈大哥,别来无恙。”

上官湄转过身,弯腰将陈和光扶起来。陈和光正纳罕皇后为何会突然召见,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一抬头,瞬间呆在了原地。

“皇……皇后?”陈和光试探着重复。

“是,”上官湄长叹,竟后退两步屈膝致礼,示意道,“大哥请坐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陈和光的脸色由白转红,继而变得铁青,垂下眼睛盯着地面。上官湄愀然道:“一别三年,还一直没好好感谢大哥当年的救命之恩以及多年来对温府的照拂。”

“皇后言重了。”陈和光淡淡地回答,并不看她,“治病救人是草民的本分,只是皇后身份贵重,草民有幸帮您一次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大哥……一定很怨我吧。”

“人各有志,草民不敢。”陈和光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其实草民并不是在意什么,只是介怀当老弟遍寻娘娘无果生不如死的时候,是侯夫人一直陪着他,带他走出了最痛苦的那段时日。”

上官湄身子一僵,掩饰地看向别处,“看来就算大哥医术高明,也医治不好我给你……和他带来的伤害,终究是我愧对你们。”

“旧人旧事了,皇后何必挂怀呢?”陈和光浅笑,“皇后与陛下鹣鲽情深,老弟与夫人也恩爱和睦,你们这段往事也不值得再提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足以勾起万箭穿心的疼痛,上官湄的目光变得哀伤起来,“我知道我伤他太深,只是你一定要说这样的话让我难受么……”

陈和光幽幽道:“娘娘是郡主,我们是百姓,娘娘回宫也必是为了王族。即便草民能理解娘娘的选择,能体会娘娘的挣扎,也不可能毫无怨言。不过话说回来,您与老弟毕竟身份有别,当初不应相识,以后也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陈大哥……”

陈和光起身深深拜道:“若皇后只是与草民谈论此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陈大哥!”见他要走,上官湄急忙叫住他。她闭眼冷静了一瞬才道,“好,今日一公一私两件事,还请大哥留步。大哥……你可听说过世安公主上官湄?”

“自然。”陈和光答道,“世安公主是先帝与景舜皇后的长女,从容明理,先帝病重暂领国事,后扶助陛下登基,为保边境忠义殉国,被陛下追封为世安思公主,入太庙。”

“‘从容明理’?你们这样看待她是因为景舜皇后还是什么……”上官湄苦笑几声,转而看向陈和光,“可若我告诉你上官湄没有死,她还活着,你信么?”

陈和光震惊地打量着上官湄的面庞,犹豫道:“娘娘,你……”

上官湄长长吐出一口气,“陈大哥,我就是上官湄。”

直至此刻,陈和光才发现她的眉眼与景舜皇后和晋国公确有几分相似,一时无言以对。

“外人不知,可我清楚我是个罪人。当初大周衰微,陛下举兵起义。面对窃国的叛臣,为了保护弟妹,不让更多无辜将士牺牲,是我篡改事实拱手将大周送了出去,而我日夜陪伴的夫君正是杀我父皇灭我国家的仇人!”

上官湄扶着桌角,又忆起那个苍凉的夜晚。

无力,悲痛。

“我逃了出来,可当他找到我,把我外祖和弟妹性命握在手里的时候,我除了回宫难道还有第二条路么?”上官湄不停地咳喘,言辞间尽是痛心,“陈大哥!我告诉了你这些,你还怨我么?”

陈和光终于明白了上官湄当日为何离开,他想了想,握紧了拳头道:

“娘娘既然向草民吐露了身份,有何吩咐请直说。”

“我……想向大哥要一个方子,”上官湄像是失了三分底气,“必死,却不会让人很痛苦的那种。”

陈和光心下了然,肃然回道:“草民只知救命,不知夺命。”

上官湄笑道:“陈大哥既然精通医术,怎会不知万物相生相克,有些草药既能做解药也能做毒药呢?”

陈和光并不正面回答:“娘娘是要公报私仇么?”

“陈大哥,正因我知道大哥正心正义才冒昧相求,这绝非私事。”上官湄诚恳道,“天下百姓皆是我大周子民,我怎能忍心看他们沦为亡国之奴,世代不得安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身败名裂我也要还他们一个清明盛世。”

“就是心中有这一点傲骨,草民才不会答应娘娘。娘娘说了这么多,可知盲目仇恨的代价?可有真的想过您心心念念的天下?”陈和光正色道,“自陛下登基以来,边境安稳,百姓和睦,种种风貌岂不远胜前朝?是非对错自有历史评说,再起动荡只会让臣民遭殃。草民不愿借自己之手杀一位明君,毁了百姓原本安宁的生活,请娘娘恕草民告退。”

“陈大哥!”

这一次陈和光没有回头,他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上官湄一个人在房里扼腕叹息。

“臣妾谢陛下……”上官湄泣道,强忍着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高乾手上用力,温暖透过衣衫扑向她的肩膀,“朕会许你代表朝廷亲临大殓仪典,也替朕见他最后一面,你多住些时日好好陪陪外祖母。有朕在,你不用担心女儿。”

“湄儿,”半晌高乾才柔声道,“外祖父希望你保重身体……”

“你不明白……”上官湄呜咽着,突然她从椅子上挣扎着跪下,对高乾道,“外祖父一生清廉,还请陛下下旨为外祖父置办丧事,顾及他身后名誉。”

“当然。”高乾忙搀起上官湄,拭着她脸上的泪,“朕方才与荣国夫人商议过,虽然外祖父素来淡泊名利,不受任何封赏,但他生前贡献不小,朕已拟旨追封他为晋国公,以国公之礼下葬。湄儿放心,朕一定命人尽心备办。”

上官湄也没太放在心上,径自午睡去了。半个时辰后,她刚起身,高乾便携荣国夫人到访,二人脸色都很难看。上官湄忙迎上去笑道:

“陛下和母亲怎么来了?”

“湄儿,你先坐。”

“娘娘,”荣国夫人温柔地唤道,想在天昏地暗的打击中给她一分坚持的力量,“这是温夫人写给妾身的家信,请娘娘过目。”

上官湄喘着粗气,努力镇定下来,——可叫人该如何镇定呢?当她看到熟悉的笔迹时,激动逐渐被满心的悲痛取代。温夫人担心上官湄,嘱咐荣国夫人缓缓地告诉,又说温老爷临终最挂念的就是一对外孙,希望上官湄好好辅佐高乾成为一代贤后,抚育上官济成材,安定一方。信纸从手中倏然滑落,上官湄泣不成声。

“外祖父,外祖父……这怎么可能……”上官湄懵然看着高乾和荣国夫人,“母亲,这怎么可能!外祖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

“娘娘……您别着急……”荣国夫人握住上官湄的手,眼角再次湿润,“其实温老爷年前就已染疾,怕您担心动了胎气就一直让温夫人瞒着。前几日本已好了大半,可谁知……温老爷虽无官职,但年轻时为家族之事操劳太过,积劳成疾——”

高乾扶上官湄坐下,上官湄这才发现他的眼圈发红的,明显异于往日的神情。她转头看着荣国夫人,诧异道:“母亲怎么了?”

“娘娘,”荣国夫人哽咽道,“有件事……您必须知道,还请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要不要去打听一下……”

“不必了,若真有什么事,她会告诉我的。”

“什么?”上官湄有些不安。

荣国夫人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两封信递给上官湄。上官湄疑惑地接过来,见第一封信是沂州魏太守的一份奏章,上官湄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故景舜皇后之父温公于四月初五寅时二刻薨,享五十九岁。

平瑾公主的弥月典礼如期举行,高乾在后宫宴会上封赏了众妃,尤其厚赏了淑妃和贤妃,又赐了小公主许多珍宝玩具。

几日后的晌午,上官湄用过膳,正在寝殿里逗弄小公主,木若兰神色忧虑地走进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建德殿?她去见陛下做什么?”上官湄皱了皱眉,没有抬头。公主满月了,也变得活泼起来,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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