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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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瑞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毕竟上官湄曾再三叮嘱他不要告诉高乾。左右为难间,黄仁海在外间轻声道小亚有急事回禀。

上官湄终于知道了池南和金诗玉的事,顿觉五脏六腑都翻滚着疼痛,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身体。即使从前她在宫里再孤苦无依,再步步为营,心底也总是有一份惦念的。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双眸子,那双温暖的手,也像是一颗安神的药丸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一点回忆也被现实击得粉碎。在岛上的那一刻,她甚至想无声无息地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死了,一切就都可以不在乎了,再也不用看着他们恩爱的背影受尽折磨。然而,一口鲜血吐出来,上官湄的神志清醒了许多。

你的命,仅仅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你。

“湄儿……”高乾心疼地捧起上官湄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上官湄轻咳了几声,“陛下这是怎么了……”

高乾忙给她掖好被角,抚摸着她的额头,“小亚都告诉我了,湄儿,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

上官湄头歪在一边,喘了几口道:“臣妾……是皇后……”

“就算是皇后你也不用整夜守着我。”高乾凑近了些,眼中尽是无法言说的痛楚,“你累病了,手这么冷……湄儿,对不起……”

上官湄摇摇头,强行忍住眼泪,“陛下应该对我父皇说对不起……”

高乾手里的动作骤然停住,有些慌乱地看着上官湄,“湄儿——”

“陛下曾答应过父皇许臣妾做一个安稳的皇后,不让臣妾搅在朝局中的。”上官湄拾起枕边的手帕,剧烈地咳了几声,随意将帕子掩在枕下。高乾慌乱地从下面抢出手帕,触目惊心的颜色刺得他心如刀割。

“湄儿……”他哽咽着俯下身贴近她的肩头,嘴唇若即若离地划过她的肌肤。

“不要再自毁……”

上官湄噎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虚弱地闭上眼,没有躲开他灼热的混合着药香的气息。

高乾休息了两天便复朝处理政事了,上官湄也反复吩咐御医,只说凤体无碍。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幻觉,他恍惚觉得上官湄对他没有原来那么抵触了。

这天阳光尚好,上官湄邀金诗棋抚琴叙话。兰台本叫枍诣台,是前朝仿汉建章宫建筑风格的匠心之作,后因太祖皇帝之女湖山公主认为“美木易遭虫蛀”才改为兰台。虽是多年未有修缮,但作为宫中近百年的建筑自然另有一番古色古香的韵味。兰台对着御湖,微风徐徐吹来,轻轻扫着人的脸。湖边花朵盛放,与新春嫩绿的枝叶交相辉映,令人心情无比舒畅。曲通人心,二人便随意弹了些轻快柔美的曲子,回应着明媚的春景。

“娘娘前段时间劳心劳力,不知身体怎么样了?”金诗棋得体的笑容格外温暖。

“多谢姐姐挂念,本宫很好,姐姐照顾陛下也很辛苦。”

金诗棋略低了下头,“娘娘一定要跟臣妾这么客气么?”

“当然不是。”上官湄笑了笑,随手整理了一下随风飘扬的衣袖,“姐姐与本宫相识多年本就是旧友,现在更是一家人。今日邀姐姐过来,一是说说话赏赏景色,二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惊喜?金诗棋疑惑地看着上官湄,忽觉湖中传来悠扬的笛声,由远及近,轻快婉转,她侧耳仔细辨识了一下旋律。

“《海棠嫣》?”

“你果然精通音律,”上官湄站起身来示意金诗棋走到湖边,“过去指点一下她的手法如何?”

金诗棋仍然一头雾水,她并不熟悉如何吹奏这首曲子,但还是听从上官湄的吩咐走过去。湖中的游船渐渐靠岸,船上一位身着粉衣女子的轮廓也清晰起来。

“诗玉!”金诗棋抑制不住心中的惊讶,好像全然不敢相信,但当她确定站在面前的人真的是她惦念许久的亲妹妹时,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她转过头看着欣慰的上官湄,连忙跪地谢恩。

“起来吧。”上官湄命小亚扶金诗玉上岸,温言道,“你妹妹回京大婚,本宫虽然不能让你出宫,却可以接你妹妹进来,让你们姐妹在宫里团聚。”

金诗棋感激地不住道谢,金诗玉款款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对着上官湄行礼。上官湄冷眼看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与她姐姐并不十分相像,少了一些沉稳,更多一些妩媚。她心里有些不痛快,但还是保持着皇后应有的表情。

“都坐吧。”上官湄笑道,“你这一首旧曲,倒是招来了你姐姐不少眼泪。”

“皇后娘娘打趣妾身了,雕虫小技而已。倒是妾身与娘娘许久不见,娘娘依旧风采照人。”金诗玉甜甜地笑着,依偎在姐姐身边,金诗棋也眼角带笑,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本宫看着诗玉燕尔新婚光彩夺目,就知古人诚不欺我。”

“娘娘可别拿妾身比庄姜。”金诗玉的脸冷了几分,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娇俏的笑容,“庄姜虽然出身侯门又嫁给国君,但婚后无子备受冷落。妾身新婚,夫君又马上为国出征,娘娘应该祝福妾身,怎么——”

“诗玉!”金诗棋在一旁悄声喝止,又抱歉地看着上官湄,“皇后娘娘,小妹向来心直口快,还请娘娘恕罪。诗玉,你失言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请罪!”

金诗玉嘟着嘴看着有些尴尬和恼怒的姐姐,也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思。她咬紧嘴唇刚要起身,上官湄便抬手止住了。

“不必了,诗玉还是孩子,淑妃姐姐不用过于苛责。说起来却是本宫错用典故了?不过庄姜虽生活并不美满,但她有气度有才华,留下了多少好诗句。本宫幼年读诗,觉得庄姜所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南’几句最妙,诗玉觉得呢?”

上官湄笑着瞟了一眼金诗玉,便低头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无比酸楚。女子出嫁,长姐相送。从前她从不喜这类伤感离别的词句,而今日看着嫁给池南的这个人,她只觉得这两句直直地刺向她的胸口,淋漓的鲜血被华美锦缎包裹着,一片粘稠。

“皇后博学,妾身不敢多加品评。”金诗玉乜斜着上官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只是妾身读书不多,有一问题还请娘娘赐教。”

上官湄没有放过金诗玉眼神中的变化,便也笑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想玩,我当然奉陪到底。

“庄姜嫁与卫庄公,妾身也是听皇后说起她才想起这个故事。昔日孔夫子的弟子子路要去卫国做大司马,可是卫国国君无能,太子无德。孔子不赞成,但子路却信心满满。孔子便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妾身才疏学浅,不理解夫子深意,不知皇后可否指点一二?”

喉咙处忽地涌上窒息的感觉,金诗玉话里有话,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是啊,她身为皇后,池南如今也已回京,无论娶谁为妻,他与她之间的关系都会是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坠落下来的刀。就算她心中恨极了金诗玉也不能发作,因为这座“危墙”牵涉了太多人的性命。所以,她只能远离,只能认命,只能视而不见,才能保所有人平安。——当然,她越是这么做,他们二人就越是无法挽回,金诗玉在池南心中的地位也就越稳固。好一个“聪明”的女人,上官湄暗暗咬牙,装作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腰间的玉佩,努力控制住那些喷薄欲出的不该属于她的情绪。

“娘娘,”一旁的金诗棋见状忙打着圆场,“臣妾看这玉龙茶虽然口感好,但您前段时间操劳过度,如今凤体未愈,不宜饮这种凉性伤身的茶水。”

“本宫也是喜欢这味道,不及淑妃姐姐精通茶道。”上官湄冲金诗玉缓缓一笑道,“这故事本宫倒是听人说起过,真实与否姑且不论,不过知而慎行却是君子行事风范。子路莽撞,好义见勇,夫子教育他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道则入,无道则隐,是更大的智慧。只有防祸于先,才不致于后伤情啊。”

金诗玉有些得意地笑道:“皇后果然有见地,人会趋利避害,身处险境就要逃离,那娘娘会不会认为这种逃避太软弱了些?或者说,若危局之中尚有诱惑,会否有不甘心?”

金诗棋虽然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但仍觉得妹妹不该这么对上官湄说话,便在身后悄悄扯着金诗玉的衣角,示意她噤声,可上官湄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与她谈论史书。

“当然不会。”上官湄稍稍扬起下巴,目光敏锐地看着金诗玉,语气中含着庄重与威严,“孟子曰‘莫非命也’,无奈也好,不甘也好,你与本宫皆是凡人,又怎能拗得过天命?今天风光也可能明日潦倒,顺受其正,最终结局是喜是悲全要看自己的命数。当然,诗玉的夫君未来定是得陛下倚重的将军,你作为他的夫人自然也是有后福的。”

金诗玉嗤地一笑,“如此妾身就多借您吉言了。”

正说着,小亚从兰台外走进来,将一个盒子放在上官湄手中,对她耳语了几句。上官湄听后脸色略一紧张,起身走到姐妹二人面前,将盒子交给金诗玉。

“这是陛下与本宫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希望你们永结同心,双燕双飞。”

金诗玉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个雕刻着云端飞燕纹路的大红色玉饰,精致无比。金诗玉像是立刻忘记了刚刚与上官湄的针锋相对,喜不自胜地拉着金诗棋跪在地上端正地谢了恩。

“许婕妤有些胎动不安,本宫去看看。淑妃,你和你妹妹好好说说话吧,不必过去了。”

上官湄心里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四月初十,高乾下旨以盛中禄为振武将军,池南为宁远将军,率十万大军从大越京城启程,出师北上。

边患多年,纷扰不断,北伐终于被提上日程。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数年的抱负尽显于此。高乾和朝中百官亲自送大军出城,上官湄盛装站在城楼上,看着将士们挺拔的身躯和昂扬的斗志,心中多了些许宽慰。高乾没有食言,这是将士该有的风貌,是他们为护边境安宁必需的气概,国家安定,才有资格守住自己的家。上官湄手扶着城墙上冰冷的砖瓦,殷红色的旌旗在城墙上迎风飘扬。沙场无情,风云将起,浩浩荡荡的人马渐渐远去,腾起片片尘土。

洹儿,这是你期望看到的气象,对么?

上官湄望向远方,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现在,到底是谁还停留在原地,被回忆和期待蚕食到万劫不复?远远地,那个逐渐看不清的背影,终究是踏出了他所认为最值得的一步。

为国,为她,也为压抑在心底二十余年无法施展的才华。

上官湄用力握住手中的那枚罗缨,指甲在掌心刻出发白的印痕。罗缨有些陈旧了,丝线也三三两两飞起了毛边,但她一直与那枚玉佩一起珍藏着。是谁的用情至深动摇了谁的坚贞不渝?多么可笑啊,竟然还是动摇了。——木若兰没有错,她从来都不敢正视自己,从前是,现在也是,逃避着,矛盾着,逼迫着自己的伤口无法愈合。上官湄嘴唇紧闭,将手伸出城墙。放开吧,放开就好了,别再留着所谓的信物折磨自己了。

上官湄仰起头,拼命吞回蓄满的泪水。她颤抖了许久,最终还是无法忍心撒开手。她收回手掌慢慢展开,有多少话忍着不敢说,有多少话忍着不能说。

抱歉,我都还记得,我只是不能再去打扰你的生活而已。

马蹄声混杂着盔甲撞击的声音渐渐消散,上官湄睁开酸涩的双眼,阳光肆虐,卷落了漫漫尘埃。高乾有他的誓言,池南有他的理想,那些不知名的士卒也有他们的忠诚。

金戈铁马,山河一诺。

都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此刻,哪怕一去无回,也绝不后悔。

所以,我也来,送送你。

希望你平安。

“陛下……怎么来了……”

高乾无比心痛地看着她,小亚哭着通禀了上官湄的近况后他便不顾众人劝阻立刻起身来到凤仪殿。高乾让宫人都退了出去,独自留在寝殿里。好多日没这样近地看她了,上官湄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睛下的乌青更是重重地烙在高乾的心上,一寸一寸地疼。一想起小亚说上官湄整日整夜地陪在身边,高乾的心中更添愧疚。她是演戏,是真心,抑或这一切都只是他最遥不可及的梦?

上官湄收拾好纷乱的思绪回到凤仪殿,但毕竟连着几天没怎么合眼,她也觉得头晕眼花,实在熬不住了,便强撑到等妃嫔请安散去之后在榻上小憩了一会。朦胧间,她好像听见有人来了。

“小亚……”

上官湄的喉咙肿得厉害,声音亦有些沙哑。她清了清嗓子睁开眼,看见高乾正坐在榻边,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寝殿里空无一人。上官湄想要坐起来,立刻就被高乾拦住了。

高乾愣住,“你说什么?皇后?”

金诗棋看了一眼王德瑞,王德瑞忙跪下回道:“是,陛下。自从您高热昏睡过去,皇后娘娘便每日酉时传三省大人进宫,将政事奏给娘娘,不曾有一日落下。娘娘吩咐说除了北伐调度之事还留待陛下裁决,其他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请陛下安心静养。”

高乾靠在枕上闭上双眼,心中五味杂陈。由着上官湄生辰那日他再次表白了心迹,事后便凭空生出一丝胆怯,甚至不敢再看向她的眼睛。他把自己关在建德殿埋在成堆的奏疏里,想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但越是避而不见,他就越是无法抑制心中肆虐的思念。高乾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脆弱,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病反而又将上官湄推到了前朝的风口浪尖上。他曾许她的安稳天下,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让她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一切。

池南,也只是那一小部分你的全部。

所以,上官湄,你必须振作起来。你还要为家族而活,为大周而活。

“陛下恕罪,”王德瑞连忙跪下,“奴婢……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高乾提高了声调,“朕命你说,皇后怎么了?”

良久,高乾睁开眼,握住金诗棋的手道:“诗棋,这几天你父亲辛苦,你也辛苦了,快回宫休息吧,朕这里有王德瑞伺候就够了。”

金诗棋答应着,眼中的关切和深情渐渐退却。她将手中的茶盏交给王德瑞,欠身退下了。

“怎么这么长时间……”高乾润了润喉咙,急切地掀开被子,“这么久奏疏一定都堆成山了,朕得去看看。”

金诗棋忙和王德瑞拦住高乾,蹙眉道:“陛下,您好好休息吧,这几日皇后娘娘已经帮您把政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您快别再劳心了。”

高乾挣扎了几下,周身还是酸软无力,眼前也时不时地发黑,便将头轻轻靠了下去。

“皇后怎么样?”

王德瑞低头犹豫了,就这短短的一个空当,高乾便发现了不对,他睁开眼,“她出事了?”

高乾苏醒之后,只觉嘴唇发干,头痛欲裂。他勉强看了看周围,见外面天色尚早,金诗棋和王德瑞都守在身边,便问道:

“朕睡了多久了?”

“陛下,您已经昏睡五六日了。”金诗棋柔声道,小心翼翼地扶着高乾坐起来,接过王德瑞手中的茶,一口一口喂给他,“御医说您要是再这样高热不退,可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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