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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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我负你心,可知这一负,滚滚红尘,衰草云深。

池南,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过得还好么?

想着想着,曲调中多了些许和音。上官湄睁开眼,发现亭外山石上也坐着一个女子,忽远忽近地跟着她的旋律。天色有些暗,一切都模糊不清,但她弹奏得极其娴熟,上官湄不断变化着指法和节奏,对方都配合得如鱼得水。上官湄低下头,指尖在琴弦间游走,高高低低的琴声越飘越远,消失在湖对面的山林里。

听到金诗棋说这样的话,上官湄心中顿时多了好多念头,“家门不幸,小妹自小骄纵,本宫对她的管束也确实少些。淑妃姐姐,济儿在姐姐宫里可也有这么恼人?”

“娘娘说笑了,荣绍聪明可爱,曾是娘娘一手带大,臣妾疼还疼不过来呢。”金诗棋垂下眼睛莞尔一笑,“更何况臣妾以后恐难再有孕,后半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娘娘尽管放心,您不方便过来,臣妾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他的。”

“那本宫就先谢过姐姐了。”上官湄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本宫的妹妹如此任性,终究不是办法。本宫倒是真羡慕你,父亲在朝中得陛下器重,你在后宫为本宫分忧,妹妹也是出类拔萃,金家满门出众,日后一定会为万世称颂。”

上官湄的手凉凉的,湿湿的。金诗棋目光飘忽,连身体都颤了一下,便又迅速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娘娘,臣妾家中看似显赫,可谁又能保住一世的荣华呢?臣妾只盼一家人平平安安,至于诗玉……”她的手不安地动了动,“其实臣妾与娘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怎讲?”上官湄眼皮一跳,短短一瞬,她从木若兰的脸上读出了狐疑和担心。

“娘娘应该知道诗玉受臣妾之托去拜访……温府的事情吧?”

上官湄微笑点头。

“这孩子也和宴清公主一样,从小没有太多同龄的玩伴,被父母和臣妾惯坏了。诗玉虽然出身贵族,懂得讨人欢心,但刁蛮任性,做事顾头不顾尾,自从在沂州结识了魏太守的女儿,两人很是投契,就赖在那里游山玩水怎么也不肯回京。父亲公务繁忙,数次派了人去都被她赶了回来。”说到这,金诗棋苦笑了几声,“这世界上,她只要自己高兴,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其实,两位娘娘都很羡慕这样的性子,不是么?”木若兰在身后轻声道,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是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池南的脸。

“羡慕,”金诗棋回答,“但不喜欢。”

上官湄抬手理了理头发,“她们还都是小孩子心性,本宫可以劝服自己,姐姐也不必过于烦恼了。”金诗棋颔首答是,上官湄的语气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对了,本宫还有事想问姐姐。上官滢的母妃——隋太妃怎么突然就过世了?”

金诗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诧异地看着上官湄,斟酌着词句道:“娘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上官滢因为这个跟我翻脸,”上官湄停顿了一下,“这也确实是后宫之事,更何况本宫与隋太妃也并非全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本宫想知道。”

“是这样,”金诗棋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陛下登基几月之后,太妃就急病而亡了。”

“急病是什么病?”上官湄死死地盯着金诗棋,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御医诊断说是忧伤过度导致的心病,先帝走后……”金诗棋犹豫了片刻,发觉上官湄的脸上并未起波澜才敢继续说下去,“太妃难过不已……”

“既然这样,那为何陛下不上谥号,也不予追封?”上官湄拧起眉头。

“这个臣妾也不清楚……陛下天意臣妾也不敢揣测,许是陛下政务繁忙忘记了?”

不,他不会忘的,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上官湄怕再说下去露出破绽,便示意木若兰收起石桌上的琴,“时辰不早了,本宫先回去了,淑妃姐姐也早些歇息吧。”

金诗棋屈膝拜礼,上官湄满腹心事地转过身,表情瞬间松弛了许多,刚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金诗棋叫住了她。

“臣妾多嘴,还有句话想提醒娘娘。”金诗棋低着头,话中有话道,“有些事情陛下已下明旨,但臣妾近来还能听到一些关于世安思公主的传闻,还请娘娘多加留意。”

“本宫多谢姐姐美意,也当然相信姐姐的为人。”

回去的路上,木若兰许久都没有说话。金诗玉纵然任性,纵然从小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留在沂州绝对不是和太守千金合得来这么简单,况且上官湄的身份十有八九就是她秘密泄露给高乾的。木若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池南冷峻的脸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可怕。她小心地望着上官湄,担心她会因为这个猜测失去理智。

“你有心事?”

木若兰猛然回过神,从上官湄的语气中判断出她并没有怀疑,“奴婢……有些奇怪……”

“奇怪淑妃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岚亭么?”

“娘娘也发觉了?”木若兰惊讶地问。

“发觉,也有怀疑。”上官湄搓了搓双手,仔细搜寻着答案,“如果真是巧合倒也无妨,我们曾经有过交往,她本来就知道我的身份。若不是,她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呢?”

“娘娘为什么要问淑妃隋太妃的事?”

上官湄停住脚步,回头神秘地看着木若兰,“因为我确实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另外一件事。”

“娘娘是说——”木若兰恍然大悟。

上官湄有些疲倦,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往前走着。

“那……对于淑妃最后说的话,娘娘有主意了?”

“段琼华。”上官湄短短地道,一边暗暗赞叹木若兰的敏锐。

木若兰摇摇头,“我们能一眼看到底的人,都不是什么威胁,奴婢觉得以她的才智不可能借娘娘的真实身份闹出这么多风波。况且,陛下已经了结了世安思公主之事,明里暗里给了后宫不少警告,段婕妤拿什么资本污蔑娘娘与您抗衡?这个道理就算她再愚笨也都能想明白的。”

“金诗棋主动来提醒我,那我接受就好。你是觉得段婕妤背后另有人指使?”

“奴婢也不知道,这只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的直觉。她们……”木若兰佯咳一声,将怀中的琴抱得紧了一些,“她受人指使,或是被人做了棋子。”

也许吧。

上官湄也不再说话,到大路上乘辇返回凤仪殿。一进院落,上官湄便发现高乾的轿辇停在里面,黄仁海和王德瑞都守在殿门口。王德瑞要上前来接木若兰手里的东西,被黄仁海生硬地拉到了身后。黄仁海一脸殷勤地迎上来嘘寒问暖,上官湄也顾不得许多,急急走进里间,见高乾伏在案上疲惫地睡着了,便示意木若兰取来一个披风披在他身上。高乾猛然惊醒,见是上官湄,脸上掠过一丝感动。

“回来这么晚,不冷么?”

“只是去岚亭坐了坐。”上官湄坐在他对面,“陛下不是去看佳才人了么,怎么来臣妾这了?”

“皇后殿里我不能来么?”高乾笑了笑,“我有事跟你说。”

上官湄接过木若兰手中的茶杯,命众人退下。

“昔日唐肃宗懦弱,将军政大事委托李辅国。李辅国擅权跋扈,代肃宗下诏,委派地方节度使,排挤异党,权倾朝野,终致动荡乱世再添衰微。”高乾眉头紧锁,语气中透出一丝忧虑,“湄儿,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上官湄明白高乾所指,也不正面回答,只道:“臣妾身居后宫,不懂得如何处置这些朝政大事。”

“湄儿,”高乾略向前探了探身子,“只有你我在,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

“有主意又如何?”上官湄轻笑,“陛下这样问臣妾,想必是因为李辅国曾拥戴肃宗登基,肃宗昏懦怕落人话柄,不敢亲自动手吧?”

高乾低头憾然,“是,也不是。”

“其实陛下心中很清楚该如何做。”上官湄淡淡地回道。

“代宗即位,李辅国更出僭君之言。代宗虽不快,但翦灭李众多党羽也非一日之功,所以表面优待,尊为‘尚父’,封司空兼中书令,暗中夺了兵权,再派人刺杀,方平唐室之患。”高乾悠悠道,“湄儿,你也是赞同代宗的做法的,对不对?”

“时移世易,若是臣妾,一定会尽早发现此等乱臣的野心,杀之以安天下,根本不会等到他羽翼丰满。”上官湄的语气逐渐冷了下来,直视着高乾的眼睛,“但段大人曾经那样尽心尽力辅佐陛下,根基深厚,想要坐实他的罪证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上官湄的冷静让高乾心中很不是滋味,良久高乾才忧心道:“湄儿,我无意中还查到了些别的事,近日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是他传给段婕妤的。他们父女互通消息我绝不能忍,伤及你的名誉更是——”

“无关痛痒的事。”上官湄望着窗边摇曳的烛火,“但若陛下用这个理由处置他,莫说天下人,连臣妾都难以信服。”

“这只是一方面,当日辍朝期间,我曾假借休养之名出宫走访各州县,暗中派白虹留意了京城的动静。他倚仗从前军中人脉广结党羽,步步试探,我已有实证。”高乾深思道,“我本不想这么绝情……但百姓和军中将士确实不能再经历一次……”

你自然是不能容忍的,上官湄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只是臣妾与段大人本有恩怨,陛下说了这些,不怕臣妾的意见有失公允么?”

“我知道你不会——”

“可我想让他死。”上官湄突然转过头,眼里划过一丝愤怒,“你我都明白事情的起因,陛下既然知道臣妾介怀,就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讨臣妾欢心。”

高乾看得分明,只低声唤道:“湄儿……”

“从前我是君,你是臣,你自然要与我来商议;但星月轮转,如今是你居于龙位之上,手握四海。陛下不是性情优柔的人,既然已有决断,就没必要再来试探臣妾的心意。”上官湄缓了口气道,“陛下如何扫除这些乱臣贼子,臣妾就如何看着,只要陛下觉得能对得起心中的万民就好。”

高乾走后,木若兰悄悄走进来,面有忧色。

“您说,段家是帮助陛下登基的功臣,陛下这么做会不会太……”

“他曾手握兵权,现在又位高权重,陛下从一开始就在防他。”上官湄靠在案边,“西南虽然安定,但北境尚有隐患。新朝未满三年,国中空虚,眼下的境况比你想象得要严峻。既然段朴风已经露出了反意,未免朝臣离心,及早处理才不至于让天下再遭动乱,陛下没有错。”

烛火轻摇,上官湄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段家上下不该是目光短浅之辈,所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转念一想,贪欲无穷无尽,实权或是虚名,恐怕在那种情况下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实权吧。——就像高乾当年平乱之后,同样选择了更长远的利益。

“您的意思是……陛下早有除掉段大人之心?”

上官湄瞥了一眼木若兰,“你觉得他可能活得长么?”

“可是……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知道陛下登基的秘密啊?”

“李政兴被降职,他今日秘密来见我,怕也是来探口风的。”上官湄低头微微笑道,“可能只是时候未到吧。更何况,杀一儆百也是帝王必学之术。经此一事,陛下该更明白朝中形势了。”

月余,前朝便发生了不小的变故。中书令段朴风被人揭发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更有大臣上书道段琼华在后宫中向宫外家中私自传递消息,意图左右朝局,图谋不轨。高乾命刑部及大理寺核查证据,依国法将段朴风处斩,将其全族流放到北边荒蛮之地,同时将段琼华降为才人,幽禁在扶临轩。

一时间,满朝哗然。

“姐姐的消息倒是很灵通,”上官湄转向远处的湖心,余光感觉金诗棋身后木若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不过你我是旧相识,当日初见便觉得姐姐心思细腻独具慧眼,本宫倒也没必要瞒你。”

“娘娘抬举臣妾了,初见时娘娘和现在一样意气风发呢。”金诗棋谦卑地抿嘴笑笑,“那天臣妾在贤妃姐姐那里,宴清公主气呼呼地回来,细问才知是在娘娘宫里闹了些不愉快。贤妃姐姐都不顾及臣妾当即训斥了公主目无尊上,还责罚了红袖。”

“皇后娘娘雅兴,让臣妾碰巧撞见了。”金诗棋笑了笑,“适才皇后娘娘的琴声幽咽凝滞,无限相思。夜已深,娘娘怎么会在这里弹出这样感伤的曲子呢?”

“淑妃姐姐明知故问。”

“我们这些后宫之人,上至娘娘您,下至臣妾,哪有不思念家人的呢?况且……宴清公主如此不懂事,娘娘更是始料未及吧。”

“你为什么叹气?”上官湄的声音很轻,很软,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

“那您为什么出神?”

上官湄尴尬地笑了一下,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石桌,眼睛有些模糊,“这宫里宫外,还真是逃不掉的相似呢。”

一曲奏终,那女子起身上前。

“快免礼。”上官湄笑着让木若兰扶她起身,“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淑妃姐姐,真是太巧了,姐姐琴技高妙犹胜本宫。”

“催马无音讯,何忆断肠声?”

上官湄坐在石凳上,手在琴上悬空了很久,随意拨弄出了些许曲调,脑海中全都是那年花朝夜,她坐在草庐中抚着池南的琴,看他在月下舞剑的情形。他的眸子,他的声音,很近,很远,恍如隔世,却没等到骄阳烈火,一晃就散了。心中酸涩得想要发疯,或许哭出来会好些?可她不能哭,尤其是不能因他而哭。凤冠之下,她所有的眼泪只能拼命往肚里吞咽。

“娘娘可知这里为什么叫‘岚亭’?”

上官湄的目光并没有离开石桌上的纹路,她曾听父皇说过,“如同山风过耳,即便出了这宫墙,雾也总是会散的。”

上官湄抬起头,御湖边一座精致的六角亭映入眼帘。夜还未深,深蓝色的湖水倒映着一轮新月,泛着微弱的银光,散布在深红色的柱子上。亭身探出头,向一池净水敞开怀抱。亭中的石桌石凳有些破旧了,亮晃晃的光影里凭空多了一分沧桑。上官湄踏上台阶,痴痴地盯着那灰白的石桌。

您又在想他了。木若兰站在上官湄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宫里本不应该有山风的呀。”

“是,但风是没有区别的。”上官湄抬头,看着木若兰劝慰的眼神,“若兰,我很久没有抚琴了,自从……”

木若兰走上前,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依照上官湄的心愿,高乾为她寻得了一张上等的伏羲琴,又依她所言在琴身上雕刻了凤凰出云的图案。上官湄微微发颤的食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湖面上,蜿蜒悠长。

四月,宫里的海棠花都开了。

晚间,上官湄觉得烦闷,用过晚膳就出门了,木若兰抱着一张琴跟在她身边。宫里的夜总是很静,各宫都忙着自己的活计,高乾在哪里哪里就会稍微热闹一些。最近佳林尔丹被御医诊出怀孕一月有余,高乾便在升明馆多徘徊了一阵子。自上官湄封后,高乾来后宫的次数确实比以前多了许多,而且总是随便坐坐就转道去了皇后那里。尽管常与上官湄攀谈至深夜,高乾却极少留宿凤仪殿,反而多在淑妃处过夜。

“娘娘,”木若兰停下脚步,“前面是岚亭,我们还要过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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