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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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昭仪也跟着起来,走到上官敬尧身后,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背,微低下头对上官湄道:“公主呀,你也太夸大其词了。奏疏按时呈上,陛下几时说过不问朝政了?陛下近来思念皇后娘娘,龙体欠安,理应多多休息,养好身体才能像公主所说‘以民为重’呀。”

“父皇息怒,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公主,本宫自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隋昭仪浅浅地笑道,“只是今日想必公主也累了,还是赶紧回去吧,要不然贵妃娘娘该着急了。陛下现在不宜动怒,最需要安居养神了。”

“公主。”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浑厚的声音,上官湄转过头,看见高乾正立在含乐殿门口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高中尉,”上官湄点头回礼,“你还没回去么?”

“臣……特地前来代金大人谢公主仗义执言。”

“没什么,”上官湄摇摇头,走在高乾前面,“若不是你与金大人亲自到书房告诉,我久居深宫又怎会知道边境如此不宁,可气那堂堂都川国君和西蓟首领竟如此阴险狡诈!”

“金大人与微臣食君俸禄,也只是做好本分。至于都川国君,他虽与我们异国,却与我大周世代共处富饶之地,不同宗也可以算同源。大丧之期纵兵扰边,如此不守祖礼,言而无信,可见他们驭下无方,长此以往臣民不易归心。西蓟不过我们的属国,区区部族国力日渐衰微,如今乘人之危只不过与都川相互依附,何足挂齿?不过……”高乾不卑不亢道,“公主今日为臣等冒犯陛下与隋昭仪,恐怕……”

上官湄淡淡地笑笑,“母后才刚崩逝,隋昭仪还没掌六宫呢就如此急不可耐,亏得本公主从前还算尊敬她。不过我的身份在,宫中还有贵妃,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至于父皇……只希望今日我一番提醒能让父皇见见两位大人吧。”

“陛下久不临朝,整日徘徊含乐殿臣也有所耳闻。公主这次谏言必定深受委屈,臣与金大人实在是……”

“高中尉不必说了。”上官湄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发丝,“我虽贵为公主,喜欢诗书,却也只是一介女流,于朝政而言既无天赋也无兴趣,恐怕不会有太多助益。金大人掌管兵部,高中尉守卫京城,这都是关系到我大周生死的重担,还请二位多多辅佐父皇,报效皇恩。”

高乾再次施礼,“臣等定不负公主所托。”

“那就好。”上官湄点点头,转身离开。

“公主去哪?”

“……去宗祠。”上官湄的神色略一黯淡。

“公主身边无人服侍,不如让臣护送公主去吧?”高乾忙道。

“不必,我一个人习惯了。”上官湄轻叹了口气,“高中尉不宜离开职位太久,先告辞了。”

上官湄欠身微笑,孤身踏上了去往宗祠的路。以后含乐殿的一草一木于她而言,恐怕只会增添无数的烦恼,再无往日的欢乐了。高乾站在原地,目送着上官湄一点点走远,直到看不见才离开。

含乐殿中,上官敬尧在窗前停立片刻,沉声道:“隋昭仪,把朕的裘衣拿来。”

“陛下,”隋昭仪示意红袖取过绅带和裘衣,“您这就要回去了?”

“有人告诉朕,为君者要以民生为重,才能算是不负祖宗江山,才能算是不负皇后托付。朕岂能不听?”

隋昭仪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公主只是一时情急才出言顶撞,定是贵妃娘娘近来忙着照顾二位皇子疏忽了,陛下快别生气了。”

上官敬尧转过身,温暖的阳光从背后的窗口照进来,依稀给他疲惫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他把手搭上隋昭仪的肩膀,眼神恍惚了一下便立即恢复了正常,“湄儿也没说错,只是边患错综复杂,朕……实在没有心力料理这些政事了。”

隋昭仪扶着上官敬尧的手,轻轻地靠在他怀里,喃喃道:“那不如让臣妾陪着陛下一起吧?臣妾一直都希望……”

“好了,你的心意朕都知道,朕处理完就回来。”上官敬尧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况且,西蓟是你的母国,这件事情你也不好插手。马程,宣兵部尚书,摆驾建德殿。”

上官敬尧快步走出院子,身后的马程连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年来他从未见上官敬尧偏宠一个侧妃到万事不问,更从未见他对上官湄动过怒。马程不知道上官敬尧此时召见金炜是福是祸,只得依言传旨。皇帝的仪仗转过巷道,远远望见凤仪殿门口站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马程在上官敬尧身后喊道:“陛下驾到!”

那人跪伏在地,口中拜道:“微臣金炜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上官敬尧俯视着他,停了一会才道:“起来吧。金大人日理万机,忧心边关外敌之事,又费了许多功夫鼓惑朕的女儿在朕面前做足了戏,也够辛苦的了。现在又私闯内宫,来皇后殿门口堵着朕,该当何罪啊?”

“陛下恕罪,”金炜再次跪下道,“惊扰陛下实属不得已,累及公主臣更觉不安。但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才不得不如此行事,还请陛下容臣详奏再治臣之罪。”

“罢了,看在你为先帝和朕安定边境多年也算有功,有什么事你且说吧。”

“回禀陛下,前日微臣收到文书,都川袁朝皇帝和西蓟部族一月前趁我们国丧期间屡次骚扰边境,常有兵卒伪装cheng都川商人潜入沂州。因大周与都川自古都有贸易往来,所以守城的将士也盘查不出什么,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景舜皇后仙逝乃大丧,无陛下旨意,沂州都府只保留常备的守城军,且大半都已去抵抗来势汹汹的西蓟兵马,祖制国丧期间没有陛下旨意,临近地方军无法支援。沂州太守无法只能上书朝廷,臣有太守和戍边将军的文书,已经拟好奏疏,请陛下过目。”金炜从袖中取出奏疏,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马程接过去递给上官敬尧。

上官敬尧草草扫了一下奏疏中的内容,上面述到西蓟与都川两国同时发兵,一个铁骑直逼沂州,另一个潜入城中伺机作乱,如此里应外合应是早有勾结。沂州军分身乏术,虽勉强与西蓟形成对峙之势,但沂州中老百姓死伤过百,军中与民间均是人心不定,局势草木皆兵。

“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上官敬尧的眉头拧成了个结。

“回陛下,”金炜短暂思索了一下答道,“虽然大丧期间不宜出兵,恐令先皇后魂魄不宁。但臣以为事出从权,应先调临近地方军支援沂州击溃西蓟和都川的骚扰,遣使者前去两国分别商谈,再派朝廷官员对死难的将士和百姓家眷加以抚恤,直至平息此乱。现在已经有人借着丧期和战乱之际哄抬物价扰乱人心,微臣以为这类人必得严惩。”

“就这样?”

“臣……”金炜犹豫了一下,“臣觉得此次两国联手,无非是因为今春全国各地雨水偏多,他们想借此机会夺些金银粮食。臣愚见,我们不妨调拨一些……以解燃眉之急,日后安定了可以再行商议。只是不知我大周现有多少……”

“这件事朕会处理,你明日来建德殿,先回吧。”

金炜喏喏告退,心中却阵阵打鼓,也不知此次外敌边扰他到底会不会放在心上。

“金炜,朕还有疑问需要你解答。”上官敬尧突然叫住了他,“朕传召你的旨意刚刚才下,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朕会经过凤仪殿,对朕的行踪了如指掌?你居心何在?”

金炜一愣,手在袖子里不断地搓着,咬住嘴唇思索着该不该将实情告知上官敬尧。

“朕提醒你,你虽然与朕相识多年,对社稷有功,但臣子有臣子的本分,注意你自己的言行。你,都记清楚了吗?”

“微臣知罪,微臣不敢欺君。”金炜跪下磕头道,“今日臣去书房见了世安公主提及此事,公主嘱臣不要回府等候陛下传召,臣才敢留在宫中。微臣辅佐陛下数十年,深得陛下器重,臣感激涕零,从不敢有僭越之心,还请陛下明鉴!”

“敢与不敢不是嘴上说说,但愿你还记得,朕与你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故友。”

“是,微臣一定谨记。”金炜战战兢兢伏在地上。

“金炜啊,你辅佐朕十多年,你感恩朕的提拔,朕也相信你的忠诚。除了你,朕对谁都不放心。”上官敬尧突然笑了一下,“朕准你所奏,调莞陵、边州和成州三城军队退敌。沂州太守延误军情,传朕旨意,罢太守之位,赏百金返乡养老。兵部尚书金炜忠君正直,朕便派你亲赴沂州领太守之职,持令牌安定民心,明日启程。念及路途颠簸边境战乱,家眷行动不便,准你夫人和二女儿留居京城府邸。朕会另派官员协助你好好调查边境之事,不查清楚别来回朕。京里的公务有兵部段侍郎和郑少卿给你担着,你不必费心。”

说罢,上官敬尧拂袖而去。圣旨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金炜在凤仪殿前恭谨地跪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旨意了,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面前是冰冷的巷道地砖,他知道此一去便不知何时能再回到大周京城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金炜心里便止不住地发寒,他想到了夫人和两个女儿,还有整个金家的命运,既可以凭借着昔年功绩平步青云,也可以随着他这一去再次一落千丈。

“还有,”上官敬尧再次站住,回头瞥了一眼金炜,语气里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离朕的女儿远一点。若是朕最疼爱的女儿因为你背上串通朝臣图谋不轨的罪名,朕杀了你全家都不为过。”

“好了,朕心中有数。”上官敬尧有些不耐烦地道,“湄儿,你去祠堂看看你的母后,好好想想什么才是君臣父子之道。”

这次对话以此终结。上官湄退出含乐殿,泪水在眼中打转,膝盖也还在发抖。她望向庭院树上新长出的嫩叶,阳光有些刺眼,却没有一丝生机。

“隋娘娘,”上官湄极力压住心中的怒火,并未退缩,“心结的确需要时间才能纾解,但依儿臣所见,父皇身体和精神都并未好转。作为一国之君,这么久沉溺于儿女情长,可合乎天理?作为后宫妃妾,这么久令天子流连花草之间,可合乎贤妃之德?”

“上官湄,”隋昭仪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本宫尊重你是我大周公主,景舜皇后的嫡长女身份尊贵,才对你以礼相待。但你是不是也应该尊重本宫乃你的长辈,陛下在此,哪有为人子女者无故犯上指责父皇和庶母的?难道当日皇后娘娘就是这样教导公主的?还是说公主离了生母,贵妃娘娘就把公主娇惯成了这样子?”

“隋娘娘何必恼羞成怒攀扯宛娘娘呢?”上官湄冷笑道,“儿臣所说的一切,是谏言也好,是顶撞也罢,都是为了保父皇名声,保娘娘名声——”

“哦?”上官敬尧直了直身子,满面含笑道,“济儿小小年纪就如此勤奋好学,真好啊,真好!”

“陛下英明神武,景舜皇后仁德睿智,二皇子又怎么会差呢?怕是青出于蓝,更胜陛下当年呢。”隋昭仪眉开眼笑,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

“父皇,娘娘,女儿看到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想起当年初学《尚书》时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越想越觉得这句极好,将孟夫子的政治主张展现得淋漓尽致。”

“隋娘娘,您现在是陪伴父皇最多的人。儿臣斗胆问娘娘,娘娘既知天子当以江山社稷为己任,为何不早替父皇分忧?母后过世多时,娘娘既然如此尊重,为何不效仿母后做一个贤德妃嫔?”

隋昭仪的表情有些尴尬,“陛下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皇后娘娘当年也曾多次教导要顺应君意。本宫陪伴陛下就是替君分忧,就是效仿景舜皇后。难道公主以为本宫身为嫔妃应该以下犯上触怒龙颜吗?”

“女儿不敢。”上官湄俯首拜了拜,“母后在世时,就算操持后宫,仍不忘提醒父皇民生之重。如今母后不在,作为母后的长女,父皇亲封的世安公主,女儿有责任继承母后遗志,为众弟妹做好榜样。请父皇接纳女儿谏言!”

上官敬尧猛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走到窗边气得说不出话来,殿内寂静了几秒钟。

“看来这是湄儿给父皇的功课啊,”上官敬尧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父皇,”上官湄跪下道,“女儿以为父皇得丘民而为天子,自当以民为重中之重。昨日女儿听宫人议论,今春偏暖,雪化得早,雨水又多,城外好多村庄已经被淹,余下的也根本无法耕种;既有水灾,穷苦地方疫病盛行,恐成大患。再者,女儿来时从金尚书处得知,都川国君和西蓟首领不守祖制,竟在我们国丧期间屡次骚扰沂州边境,视我大周如无物。我们身在皇宫不知外面情形,可已经有不少百姓因此受灾受难。如今三月辍朝之期已过,加之内忧外患,女儿恳请父皇尽早复朝,召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共商此事。”

“湄儿,朕有几日不曾见到你了,济儿倒是每日都跟着涵儿来请安。怎么,近日身体不适吗?”

“回父皇,女儿身体并无不适,只是洹妹妹前些日子练剑伤了手腕,女儿忙着照顾。”上官湄垂首道,“昨日女儿帮济弟弟整理书帛时看到几句话,觉得说得不错,想细细品味,谁知宛娘娘读书也不多,所以特来向父皇和隋娘娘讨教问询。”

“公主,”隋昭仪笑容不减,“皇后娘娘过世不久,大家心中痛惜,后宫从上到下也都节省开支,就连臣妾的女儿都每日着素诵经,以示对娘娘的敬重。新年虽已过,但陛下龙体抱恙,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该此时议论。孝中有什么规矩,公主难道忘了吗?”

“孝悌之义在心不在形,隋娘娘误会了。”上官湄正色道,“儿臣并不是违背圣旨,只是想这辍朝服丧之礼本是为了警世安世,而非故作缛节。国立于万家之上,自然应该恪守孝礼以为臣民表率。但身为天子更应守时信诺,若民不安不幸,又怎能退而无为?儿臣身为子女理应服丧,可国事不能停这么久。父皇召臣子议事,纾民困于危局,解灾疾于未发,既无损父皇英明,也不负母后之托。女儿想母后在天之灵也一定不会——”

“湄儿!”上官敬尧冷下脸,坐直身子瞪着上官湄,“你说了这么多,现在又搬出你的母后,是在指责朕昏聩无能吗?”

上官湄从书房出来后一直心事重重,在建德殿寻不到上官敬尧,她便转道来到隋昭仪所居的含乐殿。

“父皇圣安,隋娘娘金安。”

上官敬尧抬手示意平身,上官湄向上看去,见曾经精神抖擞的父皇如今颓废衰微,懒洋洋地歪在榻上,心中很不是滋味。隋昭仪坐在身侧给他按摩,倒是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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