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望遥

天枢望着她，隔着牢门，任她声嘶力竭。

许久，她抓着铁栏缓缓缓缓滑下，身子一软跌坐地上。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天枢，你告诉我，浅苏怎么了？”

天枢也背靠着铁栏坐下，仰头朝自己一顿猛灌，任凭琼浆顺着嘴角流下，流到衣服上，淌到地上。瞬间霉腐的囚牢就充满了浓郁的酒香。

天枢的身子一顿，停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半明处的一只苍白玉手扶住旁侧的斑驳石墙，涩然道：“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原来，只有我一人不知道。”待要举步时，望遥的声音闷闷的传来，“对不起。”

一颗眼泪从天枢的眼中滑落，“为你杀了浅苏？”

“不！”望遥望着他即将消失的背影，道：“为我没有告诉你她就是东海的二公主。”

天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待一切归于平静时，望遥再一次将头埋于双膝之间。

牢中昏暗不知日月，当小窗中的薄光从牢中慢慢斜隐去时，司秋出现了。他让守着牢房的狱卒端来一盏油灯，油灯微弱的光照在一张苍白但平静的脸上。

“你来了。”望遥盈盈而立，语气从容淡定，司秋一阵恍惚，仿佛是在千年前的某个傍晚，他应了她的一个约定而来，她站在掌了灯的殿内，对他灿然一笑。

见司秋没有说话，她叹了口气，道：“你莫不是来当木头桩子的吧。这里正缺一方看书的桌子，你若继续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将你劈了做成桌子。”

司秋强压下汹涌的思念，强笑道：“见你这般模样，我也放心了。”

望遥斜觑他一眼，道：“那般？落魄这般？”狡黠一笑，“以前那些纨绔想羞辱你，将你关进私牢之中，你那时的情景可比我这要惨上百倍。”

蓦地，他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急问道：“你记起来了是不是？”提在手中的油灯被突如其来的一抖，连带着火光跳闪了几下，一缕青烟袅袅向上。

她的手伸过铁栏从他手中拿过油灯，举在自己眼前，道：“记起来了。”声音似夹着空旷而缥缈的回音，隔着如此近都觉得听起来不太真实，如在幻境，她道：“司秋，时隔千年还能再见，真好。”

灯光摇摇曳曳，望遥望向他，眼中也是星光摇曳，“司秋，轮回千年，承载了十几世的记忆，可苦？”

司秋似垂头思虑，半晌，低笑了一声：“我轮回了十二次，第一世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到第十二世的又喜欢上一个人，后来才知道爱上的始终都是同一人。十二世的寻觅、十二世的煎熬，到头来不过是印证了句缘浅。”

望遥讷讷道：“是我负了你。”

司秋看着她内疚的模样，声音放缓下来，“宁王也负了你，如此算来，我们也两清了。凡尘恩怨凡尘了，再相见就只是望遥和神荼。”隐忍着苦涩又道：“元黎已赶去了神农山xx湖畔，天尊若知道了这边的事定会赶回来将你放出来。只是他统领的三万仙兵仙将正在xx湖与魔军对峙，等他回来怕还要些时日。”

望遥心不在焉地朝灯芯吹了两口气，油灯的小火苗晃动了两下，她又重重地吹了一口，终于熄灭了。地牢又归于昏暗，只不过这昏暗并没持续多久四周陡然变亮。突如其来的亮光比油灯的薄光更甚，司秋不适地微微侧头避开灼光，再一望去时，只见望遥一手托着一颗夜明珠，另一只手在拨弄着它。

“有夜明珠怎么不拿出来。”司秋笑道。

望遥抬头一本正经的想了想，“哦，因为在想事情。”接着继续拨弄着夜明珠。

“想什么事情？”

望遥手中动作一顿，答非所问道：“你相信我，是吧。”又喃喃道：“我并没有杀浅苏。”语气平淡，却引得司秋心中一紧。他是懂她的，伤得越深表现得越发平静。他也知风平浪静后必是汹涌，所以才有她披挂护国，才有她决绝地形神分离。

望遥握夜明珠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继续道：“我从蹙香罗梦境中醒来后，浅苏就已经倒下了。他们说我受了魇魅的迷惑，但这不可能。司秋，这不可能。他们怎么算计我都不重要，但为何害她！”

“望遥……”他被她眼中的恨意灼得生痛。

望遥却迅速恢复平静，微眯双眼，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他们加注在我身上的，我必悉数讨回。”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交到他手中，慎重道：“替我去一趟昆仑丘，把这个交给西王母。”

司秋心生疑惑，却只问，“还有什么话需要带的？”

望瑶想了想，道：“她已不问世事很久，不晓得三界六道发生的事。倘若她问起我的近况，你就如实告诉她，尤其是……”她声音转轻，“浅苏中了短刃一刀之事。”

司秋默默将短刃收好。

望遥蹲下对着地上的油灯两指一弹，油灯依旧。她无奈地拾起油灯，递给他道：“这牢中设的禁制压制了我的法术，如今施法燃个灯都做不到了，还需你自己将它点燃带出牢房。呃，我收了夜明珠后四周就会黑下来，你现在可以点燃它了罢。”

他知道这是一道逐客令，但不想就这么走了。如果可以，他很想用手中的**剑劈开这座囚禁她的牢笼，然后带她离开赤阳宫、离开仙界，到一个天尊找不到的地方世外桃源。千年前他已这么做过，结果如何？她从不信命，他却是信的。他信命中注定，然有命中注定就有在劫难逃，他与她遇见的一部分叫缘分，另一部分就是劫数，亦是缘尽。

想不到走了千年这么远的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司秋叹一口气，道：“你这次不要鲁莽再不要鲁莽了。”

望遥当然知道“再”的意思，突然就笑了，却笑得让他感到深深的寒意，“你放心，我不会鲁莽。他们最大的措，就是低估了我。”

天枢起身行了两步，又回头道：“东海敖广已将状纸呈上了天庭，因事情发生在赤阳宫，天帝顾及天尊，将案子暂压下来，想等他征战归来后由他定夺。如今敖广召集了四海皇族，轮番跪在赤阳宫外，请求早日将你伏法。”

待天枢的身影消失在残阳笼出的微光之外，望遥突然抬起头来，道：“你已知道了浅苏就是当年救你的龙女了吧。”

“浅苏是被这把短刃给刺伤了心脏。”天枢重新靠上铁栏，“元黎、青若他们进你房间的时候，你手中就握着这把凶器，而它上面的血渍都还没有干。”

望遥将头埋在两膝间。良久，才道：“我杀了我最好的姐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几缕残阳透过小窗照落在望遥身后，隐隐能看清望遥颤抖的双肩，天枢眸光闪了一闪，眼睛里缓缓腾起一些光华。道：“其实，我骗了天尊，我告诉他，蹙香罗幻境我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笑了笑，却扯出大片的哀伤，“一直以来，我都在追求一些虚妄缥缈的东西，却对守在身边的人视而不见，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才看清自己的内心，上天待我不薄，给我了两次机会，我却不懂珍惜。如今，她已不在我才醒悟，终于降了报应。”

“元黎，浅苏仙子、她、她……”青若语不成句。

元黎困惑，稍加思索便转过身来正对着望遥方向，低头抱拳道：“仙子，唐突了。”缓缓抬起头来看过去，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望遥在床上半坐，手中拿着一柄沾有血迹的短刃，床下浅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口已被血染成了暗红。

片刻寂静，天枢垂下手，颓然道：“再也没有浅苏，再也没有了。”痛苦地闭上双眼，“是你杀了她。”

望遥身子一颤，慌乱道：“我没有，怎么是我。”她双手撑地向牢里挪了几步。见天枢转头看着她，眼中是从未见过的神情，是悲、是怒、是悯？已分不清楚。天枢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扔了过去，东西闪着银白的寒光啪地落在望遥脚边，是望遥一直随身佩戴短刃，是与瑶池西王母见面时王母送她的礼物，送她时手柄处镌刻的瑶字气韵生动，如今染上了暗红后却浸透出一股寒气。

暗处一声叹道：“倒希望是一场梦，可浅苏是真的魂飞魄散了。”天枢从角落处的阴影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散着发丝赤红双眼，只是执壶的如葱玉手依稀还能辨出曾经的风流。

望遥双手抓住铁栏，冲他道：“你胡说些什么，天枢，你胡说什么！”

元黎并做两三步上前半跪扶起地上的浅苏，浅苏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如纸，嘴角的一抹血痕耀眼突兀，灼得元黎的心一片慌乱。青若伸出两指放在浅苏手脉上，片刻道：“已无脉象。你可还能探到她的仙气？”元军摇头。

小婵尖叫道，“望遥、望遥仙子杀了浅苏仙子！”当地一声，短刃落地！

青若的侍女小婵一手捂嘴，一手颤颤地指着床下。青若瞪大双目惊恐万分，倒退两步正撞上后进的元黎。

元黎侧身立在屏风旁，头朝向房外，无奈道：“抱歉，没能拦住他们。”这话显然是对房里望遥说的。随即音调提高几度又道：“浅苏，你在房中守着，怎么也没看住？天尊嘱咐我们二人一里一外照应，就是为了让望遥仙子能好生休息，切莫让人打扰了。你怎么……”

望遥从浑浊意识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深陷牢狱之中。她试图用法力破坏牢门上的铁锁，铁锁却丝毫无损。

看守牢门的守卫道：“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这个地牢有天尊的法术加持，如何破得了。”

望遥茫然道：“这里是赤阳宫？不是凡间也不是做梦？”

黄粱一梦，已是沧海桑田。物转星移后，纷乱的记忆如堤坝奔溃，像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涌入了脑海。

神农山上，她在林中试练王母送她的短刃，那时她是炎帝神农的小女儿瑶姬；九眼井下，她试图调伏燃气的不眠业火，那时她与神农鞭合二为一化为了九曲烈焰阵的阵眼；虢国城内，她坐在秋千上，身后是一片繁盛的紫藤花，那时她是一国的公主；赤阳宫中，她伏在树上打瞌睡，却化身成了一只雀鸟……

望遥分不清是头疼还是心疼，只是觉得疼痛难忍，抱着头，惨叫一声从床上坐起。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隔着屏风见两个人影冲进房间，隐约还听到元黎道：“你们，怎么……”后面被惊呼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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