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风云

廷尉正退下之前，迟疑着问：“苦主卫青，还有人证、物证，都在宫外等候。您需要召见吗？”

天子毫不迟疑地下令：“召见卫青。”他记得那个人，家人子（无封号和品级的宫女）卫子夫的异父弟弟。说起来，那个人第一次给他留下印象，还是缘于大姊平阳公主。当时，大姊为了举荐卫子夫入宫，说起了一桩趣事。

一年前的上巳节（三月上旬的巳日，古代举行祓禊、畔浴等活动的最重要节日）。

于是，重开宴席，再赏歌舞。平阳喜笑颜开，和天子弟弟酬唱应和。

天色已晚，天子流露出告辞的意思。平阳着急起来。为至今无子的天子进献美人，这是她和母亲王太后精心策划了好久的大事。为此，她不惜重金，选拔、训练了一大批出自良家的美人。甚至，她还做好了得罪大长公主和陈皇后这对骄横跋扈的母女的准备。结果，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天子压根没看上她选送的良家美人，反倒在一班女乐中瞧中了歌女卫子夫。

歌女就歌女吧！虽然不是良家女子，只要能生孩子就行。说句心里话：除了王太后和她们三个与天子同胞的姊妹，谁还能这样一心为天子打算呢？可是，这个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宠幸了个歌女，他也不打算带回宫吗？平阳还想再接再厉，多送几个美人进宫讨好弟弟呢！

怎样才能把这个歌女塞进天子的后宫呢？

平阳到底是同胞长姊，没有谁比母亲和她更了解这个弟弟。他性格中特别突出的一点是：礼敬鬼神，对天命、祥瑞、预兆之类的东西尤其笃信。这是因为，刘彻出生前，其母“梦日入怀”的说法，为他成功吸引了其父景皇帝的注意力，甚至刘彻被立为太子都与这说法不无关系。宫中一直传说，当今天子是天命之人，是东君（即太阳神）下凡。天子本人对天命一说更是深信不疑。

平阳还记得：有一次父亲气愤难平，下朝后大骂匈奴贪婪无耻，背信弃义，一边索要巨额“嫁妆”，一边时常侵掠北疆。弟弟就朗声安慰父亲：“阿翁勿忧。儿愿以东君之志自勉，长大后亲率大军出征，‘举长矢兮射天狼’，必要让四夷臣服，万方来朝。”喜得父亲立刻把他抱上膝头，亲个不停。提起东君时，那垂髫童子脸上异常庄重而神秘的表情，让她惊异了很久。

弟弟对美人兴趣一般。那，要不要投其所好呢？

平阳公主那吃惊的神情，让她的天子弟弟心情非常畅快。

云雨过后，天子一脸喜色地从尚衣轩中走出。他重新坐回主位，笑着看了大姊一眼，轻松地下令：“赐平阳公主黄金千斤”。明显有些焦虑和不安神色的平阳，终于欢喜起来。

这位公主嫁给了平阳侯曹参的后人，因而被称为平阳公主。曹参在大汉的开国功臣中军功第一，封邑超过万户，后来又接替萧何当了三公之首的相国，因“萧规曹随”而留名青史。平阳侯曹氏在高、惠两朝都位高权重，在一次次剧烈的政治风暴中也能全身而退，至今仍是亲贵中排名第一的显赫世家。平阳公主在父亲景皇帝面前的得宠，由此可见一斑。但是，现在的皇帝已经换成了她的弟弟。因而，对这位公主而言，讨好弟弟乃是当务之急。

大姊平阳想干什么，天子很快就明白了。一队艳妆少女鱼贯而入，然后就有人怯生生地抛来媚眼。姑母大长公主把外姊塞给他，大姊又急忙给他送女人，她们的心思又有什么不同？可惜，他可不是一个能让这些女人们揉扁搓圆的皇帝。再说，他的后宫从来不缺美人。

天子对送上的美貌少女丝毫不加注目，却在乐舞结束时，故意指向女乐中的一个歌女。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大汉第五任天子刘彻被人唤醒的时候，是想狠狠踹那扰他美梦的黄门（汉代对宦官的称谓）一脚的。不过，作为一个被老臣汲黯鉴定为“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君王，刘彻在正常情况下还是可以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暴戾的。

毕竟还是暮春，早上很有些凉意，谁愿意一大早就从暖和的被窝中爬出来？何况，年轻的天子刚刚在做一个一言九鼎、四夷臣服的好梦……自从“建元新政”失败后，他在朝政上就不得不遵循祖母太皇太后窦氏一派无为而治的黄老方针。大汉以孝治天下，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公然忤逆祖母。更别说窦太后背后还有汉室宗亲、外戚、开国功臣等一大帮权贵势力。建元新政的干将，也是朝廷重臣——位列三公的赵绾、位列九卿的王臧都被下狱，被迫自杀。天子名义上是一国至尊，军国大事上却处处遭受一帮老人的掣肘，怎一个“郁闷”了得！也就在睡梦中，他可以过过惟我独尊的瘾吧！

天子的私人生活更可谓一地鸡毛。皇后陈氏是天子的外姊（对表姐的称谓），年龄比天子大了十岁，生活中却没有半点长姊的风范，脾气既骄且贵，还生不出孩子。皇后的母亲堂邑大长公主是天子的亲姑母，仗着当年拥立刘彻为太子时曾立过一些功劳，不停地以此理由索取好处，贪得无厌。而且，这位姑母丈夫尚在，就包养了比儿子还年轻的小情人。养情人吧，她还养得长安城内尽人皆知，丢尽皇室的颜面。天子的母亲王太后算是目前最让天子省心的一位长辈，但也不时要求照顾她的娘家亲戚。整日被四个麻烦的女人纠缠，其中三个还是不能不恭谨对待的长辈，哪个年轻人的脾气能好得起来？

春风拂面，草长莺飞。灞水畔，到处是红男绿女，欢声笑语。

天子的心情却异常恶劣。一旦闲下来，他照例和皇后吵了一架。想到大姊平阳公主屡次邀请，他顺理成章去了她家散心。

天子的心中，已经哼起欢快的小调。汉承秦制，律法严苛。权贵们因为杀人而丢爵、丢命的大有人在。即使是杀害奴婢，按汉律也要严惩。更何况，大长公主这是绑架并意图杀害建章营的骑郎！谋杀未遂，人证、物证俱在。大长公主就算逃脱国法的惩处，也要灰头土脸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太皇太后，也要为女儿的胡作非为向他这个天子低头呢！至于那个骄纵的外姊陈皇后，这下也得在他面前放下身段，为母亲求情呢！

哈哈！他都无可奈何的三个麻烦无比的女人，居然有人能让她们一下子全部吃瘪！那个人能耐很大啊！对，就是那个卫青，很有能耐啊！他居然能从大长公主的绑架下逃脱！他居然能想到去廷尉署告状，让大长公主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得好好赏赐他一下！

宣室殿里，拜伏在地的廷尉正（汉代廷尉署的属官之一）偷看了一眼黑着脸的天子，更加心惊胆战。事涉天子的姑母兼外姑（对岳母的称谓），他的冷汗已经淌了一路了。他是想把这事摁下去。可是，苦主把这事告到廷尉署，人证、物证俱在，他也没有一点办法啊！太一神保佑，他的仕途不会因此受损吧？

廷尉正万万没有想到，听完他的禀告，天子居然和颜悦色起来。廷尉正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因为他居然看到天子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你就把此事，从头到尾地禀告太皇太后。明白吗？”

“中宫……您不是一入宫，就盛宠十余年吗？”倚华被皇后娓娓的讲述吸引住了。她暂时忘掉了生死未卜的可怕未来，好奇地抬起头来。

“并非如此。让我想想，哦，那是建元三年，我成了后宫第一个有身的女子，于是，也成了陈皇后和堂邑大长公主的眼中钉。可是，今上没有给我任何封号。所以，我每天都在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丢出去，成为消弭大长公主母女怒气的牺牲品。直到那一天……”

“啊？可是，堂邑大长公主，是，是……”

“堂邑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但既然此事已经告到廷尉署，无人可以枉，顾，国，法。”天子轻松一笑：“去吧！不管太皇太后有什么处置，都有朕给你担着。”

廷尉正抹了抹满头冷汗，唯唯退下。

自从太子走后，一直端坐得如同木偶的卫皇后，忽然微笑着问倚华：“你怕吗？”

倚华颤抖着伏下身去，连连叩首：“中宫……”她早已说不出话来。

“最坏，无非一死！其实，四十多年前，我就曾命悬一线……”

阅读建元风云最新章节 请关注凡人小说网(www.washu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