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十二盅

在绕了无数圈府邸花园之后，烈酒终于忍不住问了：“到底什么事？”

“你可否记得墨逸国元年十月？”君止一双眼中流光溢彩摄人心魂。

烈酒点头。

大臣屏息。

“朕手下大将军烈酒，开国有功。不知要何赏赐？”留白笑意温润如玉，不失尊贵威严。

烈酒笑意粲然，仰首便道：“以国为家，保国就是保家。烈酒只愿为黎明百姓，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微薄之力！”

留白满意颔首道：“好一个微薄之力！传朕旨意下去，封威武大将军之职，特赐黄金万两，城外清溪府邸一座！”

烈酒回忆由此戛然而止。

“墨逸国元年十月，我曾在场，随父皇一道进宫。曾有缘得见，烈酒将军。”君止闲淡优雅，浅浅拂袖。

烈酒猛然间回过头去，撞入君止眼中，却并未看到算计亦或是别的情绪，才将紧张压下心头，道：“同名罢了，我又怎抵得过烈将军的威武神勇。”

“那，墨逸十一年。”君止也不拆穿她，饶有兴趣盯着烈酒再次问道。

墨逸十一年，烈酒自刎于清溪。

惊心动魄逼宫，外忧内患一并爆发，别国来犯，墨逸国即将覆灭。烈酒亲自上阵杀敌。

金戈铁马，黑甲森森。

她乌发四散，长戕在握。一路驾马飞驰而过，人头滚落一地，敌人见她仓惶逃窜。

“侵国者，杀无赦！”她拉紧缰绳，呼吸声沉重。

在她拼命杀敌时，留白派来的兵告诉她一句话：“洛尘修死了。”

那一刻，她也死了。

三支长剑贯穿身体，她都毫无察觉。

一刹那，天旋地转，世界都变成了灰暗。

她拔出一把剑，抹起脖子来利刃遛滑，远处留白在马上向她疾驰而来，却也没来得及阻止，她的倒下。

倒下。

以为自此便可以逃脱，没想到是新的开始。

烈酒不想再去回忆，又将思绪拉回，狠狠盯着君止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君止还未开口，一阵香风袭卷而来，撞向烈酒和君止中间。

烈酒迅速后退，还是被一阵腻味的香窜进鼻里，狠狠打了个喷嚏。

“太子，你看我一眼！你就看我一眼！”奔来的女子容颜倾城，清澈如水。一双透亮的双眸紧紧凝视君止，急切的想要靠近。

君止看了一眼，道：“看完了，走吧。”

女子回过头来温柔的看了烈酒一眼，她头戴紫金双凤华冠，眉心处缀着鸡心深紫北海璎珞，朱唇如血，眉目如画。像是将烈酒映在脑中一般，然后不再纠缠，转身离去。

烈酒突然灵活的上前，顺手拉下君止身上佩剑，出手如风，身手矫健奔向女子，唰的一声拔了出来，雪亮的光芒霎时充盈在女子苍白的脸庞上，周围的月卫齐声倒吸一口凉气。

“说，你给老子下了什么药？”

女子泫然欲泣看向君止，在黑暗里似乎定了定，呼吸微促，随即又平静下来，悄然让了开去，有意无意躲过烈酒长剑出手的范围。

见君止没有帮她的意思，眸子云遮雾罩，看不清眼底神情。说着便捋袖，腕上戴着一串深蓝海珠，色泽流转，沉香淡淡，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被精致如玉的腕骨一衬，更美三分。她嗫嚅道：“此珠长年随我，心与意动间便可得知谁对我有恶意，便会自动放出轻微毒气，不日便可消解，不会伤及性命。”

烈酒冷眼旁观，早已经清楚明白。这女人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字句之间全都是无辜清白给自己撇清关系，还将责任推给她这个受害人不说，更是在言词之间告诉她不必大题小做，告诉她不日即可消解，果真打得一手好牌。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来做个交易，我身上有你会感兴趣的东西，而你只需要用你手上戴的珠子跟我换就可以了。”烈酒眉眼凌厉，嘴角冷笑，好似罗刹一般。

“虽然我不知你窥伺于我这海珠有何用意，但它非凡物，更是我娘亲逝后留给我唯一东西。你若是想要，别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个，不可以。”女子轻蔑的瞥了烈酒一眼，在君止抬起头来时神情又变的面容沉静，隐隐有委屈之意。

“很不幸的告诉你，我并没有中毒。反倒是你，毒入体内三分。有无觉着体内气血翻涌，胸闷气短，而且小腹刺痛，还隐隐有灼热之感？”烈酒云淡风轻的微笑着。

女子看着她，脸色瞬间铁青起来。

“害人者，人恒害之。”烈酒巧笑嫣然，转身要走。

女子扑向君止，却被君止侧身躲开，她眼圈泛红，溢出一口血来，在地上溅开，道：“太子，何故如此狠心。”然后摇曳颤抖如狂风吹乱的秋叶，刹那晕倒在地上。

烈酒即将要迈开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她着实看不惯某些人，必须得回来再气气她，便又回来道：“忘了告诉你，这毒有个特点，刺激上星穴，不会晕倒。大冬天的躺在地上多冷，赶紧起来吧。小心冻着得了关节风湿病，得不偿失。”

君止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左瞅瞅右看看，显得饶有兴趣。

女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为了在君止面前装到底，指尖狠狠刺痛手掌也并未起来。

“我们换个地儿，看来这位夫人不愿意跟我做交易了，我们不要打扰到她休息。”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熟悉的凄幽女声再次传来，但君止和地上的女人都恍若未闻。

“你听到了吗？”烈酒问君止。

“听到什么？”君止衣袖拂起如流云，劲风却凶猛如雷暴，乍起又收，轻描淡写便把地上的女人给拍了出去。

女子一声惨叫，收势不住的身体撞到树上，“啪”的落在草丛中。

烈酒凝神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不见，看君止的神情又不像是戏弄她，于是有些疑惑问道：“前些日子，我在古井边屋子里遇见的女人，我又听到她的声音了。”

君止面色凝重起来，牵起烈酒就向东边迅速走着，边走边道：“今夜我陪着你。”

“男女授受不亲。”烈酒虽让他牵着，却忍不住冲他翻白眼。

君止此次却也没有再调戏烈酒的心情，于是肃然说道：“那我在你门外守着。”

“难不成女鬼半夜会来找我？”烈酒戏谑一笑。

“没错。”君止认真点头。

烈酒终于是收起来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起来，她心底泛起来一阵狐疑。

她与女鬼无仇无怨，为何会找上她来。这女鬼又是在府邸内，按道理来说君止不该选这种房屋作为府邸。说明女鬼定是和他有些关系，否则以君止之能，女鬼早已经被他找人除去。

“她……”君止将烈酒送进屋子，忽的开口道：“……她是君天霁的女人。”

“皇帝的女人跑到你府邸，刺激。”烈酒斟了两杯凉茶，递给君止一杯。

“她不是跑来的，而是被君天霁赐死于此。”君止接过凉茶，垂头说道。“大成四十五年，清贵妃与侍卫通奸被赐死于皇帝这所别院之内，两人通通跳井。”

“清贵妃？跳井？”烈酒目光骤然一缩，随即笑道：“荒谬。且不说清贵妃身居高位为何会与侍卫通奸，单凭两人被抓时就不可能有跳井的机会。”

“你猜对了，皇帝对外是如此宣布的。但事实是清贵妃无意间听到君天霁与梵天国皇帝的对话才被处斩。但君天霁十分恶毒，他若是直接赐死也便一了百了，但他杀了清贵妃之后，还让梵天国皇帝靡下第一奇人将她封在府内南门，生生世世无法转世投胎。并在南门创造出法阵，让清贵妃替他守护府邸，永远是他的女人，同时也永远成为他的奴隶。”

“果真狠毒。”烈酒啧啧称奇，又道：“那跟她来找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触动法阵，必死无疑。”君止含笑望她，道：“但我不会让你死。”

烈酒嘴角抽了抽，想笑却没笑出来，一双眼睛幽黑深邃，沉沉凝神盯着君止，冰凉的指尖紧紧握着凉茶，想说却也说不出什么。

她两世加起来活了四十多年，却从未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我不会让你死”，上一世高层都是希望她保家卫国，她便死于保家卫国的任务中。这一世遇到的每一个人，曾带给她温暖的脸也都变得陌生。她最爱的人只是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生死与他无干。

于是她看破感情，步步为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连命都丢在这异世之中无人替她收尸。

君止认真看着烈酒眼中表情转换，眼睛里透出丝丝缕缕探究与好奇。

这时远方又传来女鬼的声音：“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

烈酒回过神来，手上紧紧攥着大刀，看到窗前隐隐透过来女鬼的轮廓，心越提越紧，屏息凝神。

君止也不再看烈酒，而是扭头看向窗外。

女鬼贴近门口便停了下来，静静站着，接着凄厉的声音惨嚎起来：“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死死死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死死死死死……”

烈酒被她凄厉的声音将整个心脏提了起来，正要上前两步，却被站起来的君止揽入怀中阻止动作，温热手掌捂住她的嘴，耳鬓厮磨轻言细语道：“稍等片刻。”

烈酒嗅到君止身上似有若无的香味，忍不住深吸几口，在君止包裹范围内，竟是滋生出来一种叫做安全感的东西。烈酒十分受用，干脆一动不动站着。

“传将军上殿————”巍峨的白玉阶之上，宫墙琉璃瓦的宫殿庄严高贵，传召之声打破一片死寂。

烈酒单膝跪地施礼。

“恭迎将军！”城门在兵将们在不懈努力下，终于发出刺耳的“吱吱”声缓缓开启，数十人踏着深至埋没到膝盖间的雪共出城门，整齐笔直的站成两行，手中紧握兵器反射铁腥之气。

烈酒静静俯视众人，拽紧缰绳，寒光潋滟的深色瞳孔流转似乎折射出微微的紫，忽而莞尔。

马鞭破空之声响过，众人只觉得寒风袭卷而去，却无人敢抬首看她一眼。

轻微扣门声想起，烈酒拉回思绪向着门口看去，道：“谁？”

“是我。”君止的声音响起。

“睡了。”烈酒依旧站在灯下，一动不动。

墨逸国元年十月，寒冰数尺封城。

一串冰珠自扬起的马鞭上飞溅，火红烈马之上，女子红衣灼灼，黑色披风在挺直的后背被风卷起，长发衣袂烈烈，如九天神女亲临。

烈酒随手取来一件火红狐裘披风旋臂盖在身上，推门而出。看到君止鼻尖微红，还有明亮双眸中笑意冉冉，内心深处忽的一颤，又归于平静。

君止见烈酒出来，径直向前走去，烈酒紧随其后跟上。

门外半晌悄无声息，在烈酒恍惚间以为君止已经走了的时候，一声闷笑打破寂静：“你是站着睡吗？”

烈酒猛的将烛火吹灭。

她忽的想起这句话来，如果是十年前，她会觉得这是小女生的情怀，七年前她会觉得这句话是自己的心声，而如今这句话在她心里，不过一句无声的嘲讽。

来此地已经二十年有余，因为洛尘修一人而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君止看到眼前窗户映照之下窈窕身影顷刻间消失不见，心内一抹怅然若失冒着酸水浮现。瑟瑟寒风之下，君止眉头一蹙道：“烈酒，出来。本宫不管你睡没睡，你不出来，本宫一头撞死在你这门前。”

烈酒本想着不出去，被君止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大半夜找我什么事？”

“大事，你出来就知道了。”君止眉宇间阴霾一扫而空，目光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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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如鲸向海,如鸟投林。不可避免,退无可退。

烈酒站在窗前，初冬寒风刺骨呼啸着从半掩的木窗扑进来，她仰头定定看着鲜红蜡油融化，再一点点凝固，脸上的表情犹如万年坚冰，毫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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