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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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沐子抬起眼皮,看向他纹丝不动的身影。课程进行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就那么坐着,蓝色衬衫的皱褶都没改变过。

沈暮成有点可怜,岑沐子想,其实他是一片好心。

她提笔在本子上乱画,画些无意识的线条。岑沐子不会画画,只会写字。在江西的基地,岑沐子的童年很不一样。基地远离城市村镇,生活保障由营区自给。那里面没有美术班音乐班舞蹈班,只要不跑出营区,父母大多不管他们,也没时间管。

陈淮桐好容易得到机会,立即起身招呼:“沈暮成!”

沈暮成冲他点点头,陈淮桐赶上两步,勾着他的肩出了教室。走廊里,陈淮桐严肃说:“你可别误会啊!”

“我误会什么?”沈暮成问。

“我对岑沐子一点感觉也没有!”

沈暮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刚才在皮肚面,我那是……那是……”陈淮桐要解释,又觉得没地方下嘴。沈暮成笑笑说:“和你没关系。”

“什么意思?”

“我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人家又不喜欢我。”沈暮成说。

陈淮桐眨了眨眼睛。这话他反驳不了,岑沐子好像是不喜欢沈暮成。他拍拍沈暮成的肩,索性让他面对现实:“比她好的女孩多的是。”

“嗯。”沈暮成答应着,倚着水泥围栏看向校园。九月的秋夜很迷人,这季节明明是去往冬的方向,却浮动着撩拨人心的欢意。

“时间挺快的,”沈暮成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在哪。”

“明年你就是师范大学的高材生了。”陈淮桐笑道:“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岑沐子很普通,普通得不比路边石子强多少。”

“我们都很普通。”沈暮成说。

陈淮桐觉得他有点伤感。作为男生,这种伤感的气氛怪怪的。

“那保加利亚的电影还算数吗?”陈淮桐舔舔嘴唇,转移气氛问。

“当然算数。你帮过忙了,而且帮成了!”沈暮成笑道。

“哎,其实你挺好的,”陈淮桐说:“岑沐子是怎么想的?”

岑沐子的心思谁又能知道呢。

******

七点半下课,赤轮小学像是活了过来,寂静的校园热闹非凡。学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校园内外一片开自行车锁和踢起撑子的噼啪声。

为了躲开高勤,陈淮桐只上了半节课,早就溜得没影。沈暮成不想再碰岑沐子的钉子,刻意不去注意她。他磨蹭着等人走的差不多了,这才提了书包往外走,刚下教学楼,便看见顾慢慢抱着手臂站在宣传栏前。

“回家吗?”顾慢慢笑道。

沈暮成点点头。

“能不能带我一段?要走回去真累。”顾慢慢微笑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风情,这种风情带着阅历感,并不迷人,却有些摄人。

沈暮成莫名想到爸爸画的山鬼。穿薄纱倚着山豹的山鬼,勾人的眼睛向上挑着,俏丽的脸含着霜,一条丰腴的手臂撑着脸颊,墨黑的眼睛直视人心。

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动心了,别装了。

可沈暮成没有动心。他始终无法对顾慢慢动心。他知道顾慢慢许多情事,比如外校男生为她打过架,比如有辆黑色皇冠轿车总来接她下课,比如师范大学帮导师代课的学长常邀请她参加校园舞会,是了,顾慢慢还经常请假跟他们去户外素写。

很多。沈暮成并不把顾慢慢当作同路人。顾慢慢想亲近他,沈暮成知道,可他不想回应,也不想躲闪,他装着傻,落落大方做同学。绝不像岑沐子,像躲瘟疫似的躲着自己。

想到岑沐子,沈暮成心里有点抽痛。他还怕伤了岑沐子的自尊心呢,结果伤自尊的不是她,是沈暮成。

“和你家差不多。”

两人走到校外,沈暮成开车锁的时候又想到岑沐子。两个小时前,她坐在他的书包架上,让他以为所有事有了开端,没想到这么快,事情不是开端,是结局。

沈暮成推着车下了人行道,偏腿跨上说:“上来吧。”

顾慢慢坐上书包架,伸手扶着他的腰。沈暮成的龙头晃了晃,摇摇摆摆上了路。从校门里涌出的学生慢慢散开了,他们从同样起点出发,各自拐去不同方向。沈暮成过了马路,转进通外师范大学的街巷时,周围安静下来。

自行车链条卡卡轻响着,顾慢慢说:“高勤喜欢陈公子,她今天跟我说的。”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顾慢慢很惊讶。

“她今天在皮肚面店的表现,瞎子才看不出吧。”

“哈哈,那按你的说法,陈淮桐是对岑沐子有意思了?啊不,我看不只有意思,他们是在一起了?”

沈暮成没有说话。

“高勤会气死的,她心比天高。”

“没有岑沐子,陈淮桐也不会喜欢她。”沈暮成轻声说。

“为什么啊?”

为什么呢,沈暮成也不知道,但他知道陈淮桐看不上高勤。

“你呢,你会喜欢谁?”顾慢慢问。

“你们女生天天都琢磨什么?要高考了,谁有心思想这个?”

沈暮成回答的言不由衷。

短暂的沉默后,顾慢慢说:“其实上大学没那么重要。”

沈暮成忍不住侧目回顾:“上大学还不重要?”

顾慢慢仰起脸迎向夜风:“上大学又能改变什么呢?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衰老,死去。平凡的一眼能看透的人生。”

她说的有道理。沈暮成不吭声,蹬着自行车。

“我不想这样活着。”顾慢慢说。

“谁也不想这样活着。”沈暮成说。

“你不一样,”顾慢慢立即否定了:“有你爸在,你的人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暮成想不出差别在哪。他也要经历顾慢慢所说的平凡人生。他喜欢岑沐子,因为岑沐子才是不一样,她心里住着奇异的世界。精神丰满的人,才能抵挡平庸的侵蚀。

他深吸一口气,仰望繁星璀璨的夜空,星把月的光夺了。

如果此时此际,坐在书包架上的是岑沐子,他会说什么呢。他也许不敢说话,生怕哪句话惹着岑沐子不高兴。他不必回头就知道她的模样,一定是低着头的,头发半垂下来挡住脸。可她的小脑袋里,住着怎样的和风丽日和月影星光呢。

和她在一起,也许无趣的人生会变得有趣吧。

海清新村的大门到了。沈暮成问顾慢慢:“你家往哪里走?”

“你到了吗?”顾慢慢揪着他衣服说:“到了就放我下来吧。”

沈暮成犹豫一下,还是捏刹车停下来。

“我回去了,”顾慢慢站在路灯下撩着长发说:“谢谢你。”

“你一个人回去行吗?”沈暮成出于客气问。

“有什么不行的。”顾慢慢笑道:“这还不到八点。”

沈暮成点了点头。忽然一声汽车喇叭响,有车驶了过来。沈暮成忙让到一边,顺便拉了顾慢慢一把。

车停下来,沈风明从上面下来。看见儿子,他不由愣了愣:“你怎么在这?”

“爸。”沈暮成说:“我从补习班回来。”

沈风明这才想起来。送他回来的车开走了,沈风明走到沈暮成面前,看着顾慢慢说:“这是你同学啊?”

“叔叔好。”顾慢慢嘴很甜。

“这是顾慢慢,我们同班。”沈暮成介绍道。

“你们都上补习班吗?”沈风明一面说,一面打量顾慢慢。她今天穿着淡黄色丝质衬衫,下摆塞在石磨蓝牛仔裤里,路灯从她身后照过来,她青春洋溢的身体蓬勃娇美。

“是的。”沈暮成搪塞道:“她家住在附近,我们正要再见呢。”

“哦。”沈风明笑笑:“那么你回去小心点。”

“好的叔叔,”顾慢慢晃一晃长发,妩媚笑道:“叔叔再见。”

她说完转身走了。沈暮成这才注意到,顾慢慢斜背着极小的女式坤包,随着她的走动,小包晃悠在牛仔裤包裹的腰臀上,很是显眼。

“数学班有收获吗?”沈风明不再说什么,带着儿子往新村里走去,边走边问。

“爸,你喝酒啦?”沈暮成闻着股酒味。

“晚上谈出画册的事,喝了几杯。”

“回头妈又要讲你。”

“今天没有喝多,量正好。”沈风明笑答。借着路灯的光,沈暮成瞧了父亲一眼。他是个风度翩然的男人,永远笑容温和,谈吐风雅。

******

顾慢慢沿着马路慢慢走着,有汽车刷得掠过,她往边上让了让。这个季节走到哪里都浮着桂花清香,但顾慢慢不在意,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岑沐子,满脑子的风花雪月。

她沿着海清新村往别墅区的方向走,路灯拉长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纤细修长。顾慢慢拖着影子移动,想到高勤,她嘴角浮出不屑的笑容。

她也想抓住陈淮桐?在顾慢慢看来,全校最精明的男生就是陈淮桐,别看他随和大方,好像什么事都好说话,其实他很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高勤太要强,陈淮桐绝不会接受她。

有自行车从顾慢慢身边掠过,骑车人吹了声口哨,顾慢慢只当没听见,目不斜视转进吴盘街。八点多了,街上空无一人,两侧灰墙里的小楼透出灯光。顾慢慢遥望窗中寂静的灯光,心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她很快穿过吴盘街,走向四背头。在华光电机厂宿舍的后方,有座灰色的六层高水泥房子。房子来源已不可考,刚踏进楼房,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是厕所的臭气和做饭的菜味混杂而出的。这是幢筒子楼,用公共厕所,在走廊做饭。

楼梯很脏。扶手积着陈年灰垢,水磨石地面油腻发黑,细碎的垃圾随处可见,粉红色的厕纸,花花绿绿的食品袋,烟头,和来路不明的各类纸屑。

顾慢慢上到三楼,咳嗽一声。走廊的声控灯亮了,没有灯光,这里的脏乱只沉浸在暗影里。在橙色灯光的照耀下,煤气罐,蜂窝煤炉,锅碗瓢盆,盛着蔬菜的大菜篮,堆得四处都是。天花板也没放过,几条肥硕的咸鱼和板鸭风鹅,被麻绳贯穿着高悬头顶。吃的时候要用梯子,否则够不着。

顾慢慢走过这些林林总总,拉开倒数第三间的纱门,揭了碎花门帘跨进去,电视的声音立即传出来。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今天新烫了头,屋里飘着类似香蕉水的染烫剂味道。看顾慢慢进来,妈妈丢下瓜子皮问:“回来了?”

“嗯。”顾慢慢走到她的角落。靠墙是张高低床,她睡在上层,下层堆放衣被。小书桌紧靠床贴墙放着,米色底子几何纹的落地布帘束在桌畔。

“吃饭了吗?”妈妈伸过头问。

“吃了,吃的面条。”

顾慢慢拉开椅子坐下,抽出素写本抄起铅笔,沙沙勾勒着。很快,六味皮肚面店出现在她的本子上,她小心描摹细节,在门口填上往外走的少年。

少年的衬衫微微飘起,没有面目。

她怔怔出着神,不提防忽然下课了。教室的气氛猛得松驰下来,被憋在小桌小椅里的高三学生赶忙站起来活动手脚,沈暮成也站了起来,他一回头,正对上岑沐子的目光。

岑沐子迅速闪开了。

人生是为别离而生的相聚,是谁也逃不掉结局。

她每年要去江西探亲。刚回来时去探亲,看见旧友会兴高采烈。上了初中再回去,拉着二丫的手就哭出来了。可是去年她再去江西,见到他们却没什么话说了,都知道山重水远,慢慢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为此岑沐子很难受,心绞痛似的难受。她是个特别害怕的人,害怕别离,害怕失去,害怕到宁可不曾拥有。

岑沐子向前看看。沈暮成找到了带桌子的座位,和顾慢慢坐在一起。他上课时躬着背,支着肩膀,微微仰着头。

陈淮桐抽回她捏在手里的小纸条,又添上一行字:“沈暮成很好!”他在“很好”两个字下面划了着重号,又围绕着打一圈惊叹号,这才塞进岑沐子手里。

岑沐子惊诧着望望他,提笔在下面写:高勤也很好。

那时候的岑沐子和现在也不同。她有很多朋友。岑沐子牢牢记住他们的名字,二丫,毛毛,小雨,虫子……当时不觉得,回头想想,那些小脸那么认真可爱。

赤轮小学的课室桌椅矮小,作为高三的学生坐着有些吃力。沈暮成个子挺高,他那样一动不动坐着,一定很难受吧。岑沐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动伤感,很多年后,回想起今天的六味皮肚面,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岑沐子微有触动。今晚的五人晚餐想想挺有意思。顾慢慢的贝壳色指甲油,高勤聪明外露的可笑,陈淮桐简直是失街亭,还有沈暮成……

沈暮成怎么样?

她把纸条塞回去,陈淮桐没忍住,发出极响的“噗”得一声。整个教室都像听见了,高勤爸爸抬眼往这里看看,顿了顿说:“用休息时间上补习班,同学们都很辛苦。依我看熬时间就不必了,实在不想学不如回家休息吧。”

这两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很重。所有学生转着脑袋四下看,寻找老师批评的是谁。顾慢慢也回头看,望着陈淮桐笑一笑。岑沐子看见她凑近沈暮成说了什么,沈暮成的背影岿然不动。

“沈暮成会恨我吧?”

陈淮桐想想不甘心,又写一行字递过去。

如果沈暮成和岑沐子的共通点是“傻”,那么陈淮桐和岑沐子的共通点就是无所谓。这俩都是不在意他人看法的,高勤爸爸的批评对他们来说比不上让蚊子叮一口,两人都很坦然。

课程继续下去,陈淮桐不再给岑沐子传字条。岑沐子也听不进去老师讲了什么。她想听也听不懂。岑沐子觉得挺后悔,干嘛报这个补习班,数学不好是命,她得认命。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牡丹亭》,随手翻开,看见一句话:不到园林,怎知春如许?

“我本来是看戏的,结果成了演戏的。”

陈淮桐坐在补习教室最后一排,写了张纸条递给身边的岑沐子。岑沐子看完笑笑,把纸条原样还给他。

高勤的爸爸正在讲课。被西红柿鸡蛋面耽搁了,陈淮桐和岑沐子来的晚,只能拿凳子坐在最后。高勤无所谓,她早就占了第一排的座。也许是她爸盯着呢,高勤并没打算跟陈淮桐同甘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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