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涯

那个三十多岁的年纪却长着一张五十多岁的脸的女人又开始歇斯底里了。

“是我。”星萤将重心调到左腿上，因为被磕的更严重的右腿疼的厉害。

“你！怎么回事？！”

班主任骂她时嘴中喷溅的唾沫星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后落到她的眼镜片上，她抽了抽嘴角，眼神望向别处，神态里满是厌恶与不屑，还有一丝习以为常的木然，这让那女人更加恼火。

“认识认识，你是方星萤。”

“你初中时政治历史那么厉害，你肯定会念文科的对吧？”

她这话说的我有些惭愧，我决定念文其实是迫不得已，因为我物化生实在太差。

“鞋带开了。”

“我他妈强调过多少遍了跑操前要把鞋带系好！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摔我们班的量化要扣五分？！这周的流动红旗肯定保不住了！你有没有集体荣誉感？！你拖累大家你好意思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你...”

星萤那时已在a中呆了三年，对a中的跑操这种变态的东西早已十分熟悉，但很不幸，那天她鞋带被别人踩开了。她发现后内心惊慌错乱，她想提醒后面的姑娘离她远一点，后面的人却在班主任“间距缩小！！！”的怒吼中推了她一下，而松开的鞋带也恰好被踩到了。只是一瞬间，她的视野急剧下移，先是膝盖重重的磕到地面上，而后后面的人也被她的腿绊倒，再是后面的后面的人，她们的身体砸到她的身体上。星萤觉得自己被压迫的上身顿时喘不过气来了，五脏六腑快要炸裂。下巴撞击地面，牙床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尽是被她这一摔搅得分外凌乱的脚步与深秋还未亮起来的夜，她听见体委拼命想要调整队形的呼喊“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两个女生连忙爬了起来，去追赶要跑远的队伍。她也用自己被粗糙的砖红色跑道磨得生疼的手撑着自己快要散架的骨头从地上挪了起来，机械的跑向自己的班级。她灰头土脸、极度狼狈。

“谁是第一个摔倒的？！”

“啊...对啊，我念文。”

“太好了，我也念文，希望到时能分到一个班吧。”

后来，学校为了抢夺优秀生源，中考前就将在本校初中就读的成绩优秀的学生的档案录入高中部。a中校纪严苛，我自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倒是星萤，与班主任、年级主任还有校领导纷纷理论了一番，她不喜欢自己的事被别人做了决定。她太有主见这一点，让她在a中碰了六年的壁。

那是2014年的秋天，文理分科前，我们在a中念高一。天气很冷，我提着暖水壶去餐厅外面的那排开水管那里接热水。水汽飘上来，遇到我冰冷的眼镜片凝结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水壶被注满，开水流了出来，浇到我握着壶把的手上，“咝——”我被烫得疼出了声，却因看不见无法将水龙头关了。恍惚间我意识到有人帮我把开水水龙头关了。我抬起头来，朝那人的方向转过头去。镜片上的水汽慢慢消散，那人的面容渐渐清晰，是方星萤。“王儒臣！”她先叫出了我的名字，接着她问：“认识我吗？”

“哦，希望吧，回见。”

“嗯嗯，再见！”

她笑了笑便提着自己的水壶一瘸一拐的走了。我想起那天早上跑操时曾有一个班有摔倒的，我所在的班也被迫减速，她应该就是摔倒的那个吧。后来关系近了许多的时候她也和我谈起这件事。a中是个军事化管理的私立中学，那里的学生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要起床跑操。前后人与人之间的间距几乎为零，每个人都要费力撕扯着嗓子喊出班级口号与校训，不然就会被班主任批评没有集体荣誉感，然后不让吃早饭留在操场单练口号。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a中的学生都会有的一个心理阴影，那就是摔倒。因为人与人之间间距太近，稍有不慎就会摔倒，然后后面的人群涌上来，然后被践踏。

在我们又一次的争吵后我又一次的甩门而去，我并没有生星萤的气，我只是气自己，气自己当年那么无知又无畏还无脑导致现在如此无能。星萤的言辞有种魔力，能说得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无地自容。她同自己丈夫吵架时从来不说“你怎么不去死！”“你滚！”这样低级的话，她甚至懒得提高自己说话的声音来做出吵架的样子。她一米七的个子挺直的站在那里，低着头给孩子冲奶粉，然后一堆数落我的话带着她的中性嗓音就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砸到以一种很丧的姿态摊在沙发上的我的身上。她总是这样，从中学时我认识她开始就这样。她在表示自己的不满与愤怒，却用淡漠的语调。她十分平静，但她刀锋般凌利的话语就那样深深的刺入我的心脏，然后腐蚀掉那些高傲的灵魂。她冲好奶粉，一个转身，眼珠朝我这个方向转了一转，一个睥睨藏在她额前的刘海下，像是在看废物。我承受不住，虚张声势地反驳了几句后，落荒而逃。

我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像一个幽灵一样。深秋树木的枯枝被肃杀的风摆布着，鬼手一样的伸向黄昏时分深蓝色的天空。我面前有个人工湖，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它周边应有些店铺才是，买些快餐、甜点或是动漫周边，不过最重要的是要有书店，这样能多吸引些年轻男女来。到了夜晚，店铺的灯光明明灭灭，倒映在湖里，四周都是年轻人嬉闹、呼朋引伴的声音，便不会像现在这般阴森冷清了。我与星萤大学时，校园里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工湖，星萤爱吃甜食，她觉得周边彩色的灯光映在水里粼粼的样子很迷离、很梦幻。我想起她大学时的样子，然后想起她高中时的样子，过往像是放映幻灯片一样的一张一张的浮现在脑海里，越放越快，最后连成一部电影，把定格的画面打穿。

我第一次知晓“方星萤”这个名字是上初一的时候，她是我们年级的才女，她点评时事言辞犀利，她自己创作的小说磅礴瑰奇。但因为不是一个班的，我们并无交集，且大概是出于文人相轻的心理，我从未主动同她交谈，所以便晚了许多年能感受到遇见相似的灵魂给人心带来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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