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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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藻原先也只是试探而已。大臣们不必她多言,便议出以戾为谥。她实则颇为满意。戾字不多不少,恰好符合太子生平。大臣们如此行事,便是愿代她遮掩父过,可见她在朝中,根基已深。

至此一切都顺当,直至她看到那十余道痛斥太子之过的上书。上书中,将太子在世时的英明政绩全部否认,污蔑为“玩弄权术,邀买民心”。

刘藻方才勃然大怒。

刘藻便想明白了,干脆趁此机会,将朝廷扫((荡dang)dang)一遍,留下听话的,贬斥硬骨头,过上几年,等她把皇后顺顺当当地立了,再来收拾朝政。她还年轻,只要与她二十年,她必能重还朝政以清明。

可谢相不赞同。

胡敖捧着新的奏疏入(殿dian),小心翼翼地呈上“陛下。”

他面上犹带惊恐,刘藻一看就知这奏疏中写了什么,她随手一指角落,那里一卷卷竹简堆得比人高。

胡敖低(身shen)一礼,将奏疏送了过去。

刘藻问道“你的妻子可在家中等你”

胡敖忙将竹简堆放好,转过(身shen)来,面朝刘藻,恭敬回道“臣妻一直在家中。”

他的妻子原是宫娥,后来被谢相带走,再后来,谢相赠了他一座宅院,并将宫娥还给了他,他们便择吉(日ri),简单地成了亲。

刘藻留意到他的衣角原先破了个洞,眼下已被针线细致地缝补好了,如此贴心的活计,必是妻子所为。

刘藻抬起手,轻轻地覆在腰间的香囊上,这个香囊是谢相为她缝制的,她(日ri)(日ri)不离(身shen),如今已有些旧了。

刘藻感受着手心香囊的细软,又问“你(日ri)(日ri)在宫中,鲜少归家,她就不寂寞吗”

胡敖回道“臣妻与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qing)分,臣是犯官之后,她也是,两家世交,刚落草就定下了婚约,后逢大变,人丁散落,数年不闻音讯,便离散了。至陛下登基,臣随陛下回到未央宫,方在无意间碰上了她。臣与臣妻,皆初心未改。这么多年过来,大风大浪都经了,也未分散我们。她在家中,知臣必会回去,臣在宫中,知她必在等候,即便不在一处,心也总是相通的。”

原来心意相通,就不会因暂别而寂寞。

可刘藻却觉得孤单,时刻都在想念谢相,难道她们的心意不相通吗这一年来,她们也是聚少离多,即便相见,也只相望,连私下说句贴心话的时机都少有,但她却不失落,谢相心中有她,她心中也全是谢相,她们心意相通。

可自议谥来,她们间的牵连仿佛越来越薄弱,谢相不赞同她所为,她也不愿就此罢手,她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刘藻望向大(殿dian)的角落,奏疏多得能将宣室(殿dian)淹没,却没有一道属了谢相的名字。她不来见她,也无只言片语,刘藻不住地回想起谢漪那个隐忍的神色,心中痛如刀绞。

“陛下。”是廷尉寺的属官。

刘藻坐直(身shen),问道“何事”

“那两名逆囚当如何发落,恳请陛下降诏。”

两名逆囚便是拦驾狂生与那小官。刘藻早在当场便定了他们大逆的罪名。大逆之罪

,株连三族。刘藻本该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主上行歧途之时,犯言直谏罢了,若是别的事,她恐怕不止不罚,还会嘉奖。

刘藻瞬间迷茫,但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动摇,张口道“羁押狱中,不得外释。”

属官领命而去。

刘藻在(殿dian)中徘徊半(日ri),换了衣衫,往旧宅去。

她有数月,不曾给外祖母上香了。

到了旧宅外,便见丞相的车驾停在正门外。竟与谢相偶遇了。刘藻心下一喜,连忙入内,将近正堂时,却又紧张。

她稍稍放慢步子,(欲yu)走得稳一些。

谢漪背对着门,立在灵位前。香已插入香炉,焚烧出长长的一截灰烬,昭示她在此处,已有许久。听闻(身shen)后响动,她转(身shen)望过来。

谢漪目色极淡,见了她,既不意外,也无惊喜,刘藻顿时觉得窒息,紧张得不知将手脚摆至何处。

檀香袅袅,香烛幽幽,老夫人的灵位像是在看着她们。

谢漪抬袖施礼,刘藻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免礼。”

谢漪直起(身shen),二人相顾而无言。刘藻有千言万语(欲yu)说,到了谢漪面前却又哑巴了。她们相顾片刻,谢漪回头望了眼灵位,淡淡道“陛下与老夫人叙话,臣且告退。”

她要走了。刘藻焦急,可挽留的话被卡在了喉中,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同样冷淡地点了下头。

谢漪看了她一眼,举步而去。

她们背道而驰,真的越来越远了。刘藻沮丧地站在灵前,连点一炷香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外祖母不仅未能安慰她,反倒使她愈加心慌。

回到宫中时,天已黑了。(殿dian)中置哺食,刘藻坐在食案后,举目望去,一点清冷。膳致而丰盛,刘藻如同嚼蜡。她食不知味地咽了两口,终是推开了碗。

胡敖见此,便甚担忧,恐皇帝饿坏了,上前劝了两句“陛下再用一些,谢相若知陛下草草对付,恐怕又要担心了。”

刘藻闻此,又坐了回去,硬是将一碗饭全部塞下去了。胡敖暗自松了口气,刘藻望着空碗,却像

像是把心都掏空了。

她干脆走去椒房。

椒房(殿dian)收拾过,淡雅而不失大气,谢漪虽未在此居住,却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刘藻走到她们一起躺过的(床g)边,弯(身shen)抚了一下被褥。

她仍旧不愿后退,与其拖拖拉拉,不如快刀斩乱麻,横竖都要乱一场,不如早早地来,趁她年轻,还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残局。

刘藻如此说服自己,可心却因谢漪的疏离远去而愈加空((荡dang)dang)。她又望了一眼那同样空((荡dang)dang)的(床g),断然转(身shen)往(殿dian)外去。

正旦前后的夜,尤其寒冷,大雪纷纷,北风呼啸。

刘藻骑了马,屡屡扬鞭,朝相府疾驰而去。相府大门紧闭,门子早已歇下了,被叩开了门时还揉着惺忪睡眼,见来人是她,当即睡意都散了,忙道“小的这就去禀报。”

刘藻道“不必。”一面说,一面往府中去,门子也不敢拦她,只能在(身shen)后着急。

刘藻熟门熟路,闭着眼都能寻到谢漪的卧室,她脚下走得飞快,一心只想往谢漪(身shen)边去。

卧室的门关着,刘藻轻叩了两下,守夜的婢女趋至门口,小声问道“何人”

刘藻也放轻了声音,回道“朕。”

门便打开了。

刘藻挥挥手,让那婢子退下。自己去了鞋袜,更加轻手轻脚地往内室去。

一室昏暗,唯有(床g)头留了一盏灯。谢漪卧在(床g)上,背对着外侧。刘藻脱了外袍,小心翼翼地躺到她的(身shen)边。一冷一(热re),她被激得打了个寒噤,这才感觉到一路来的凛冽彻骨。她不敢靠近了,担心冻着谢漪,便挨着(床g)沿躺着。

谢相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心瞬间有了安放之处,如冬夜流浪在外的幼犬,重归家园一般,觉得温暖可亲。

谢漪早已醒了,她睡得浅,刘藻叩门之时,她便醒了。

她转过(身shen),刘藻吓了一跳,嗓音都是僵硬的,低声道“你、你醒了”

谢漪不语,掀开锦被,将刘藻容纳进来,又将她手放到自己的小腹,将她的脚夹到小腿间。刘藻忙推辞。她的(身shen)子冷得跟冰一样,将冰块贴(身shen)挨着,必不会好受。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当即不敢动了。

“明(日ri)醒来,早点回宫。”谢漪说道。

刘藻点点头。谢漪便又合上了眼。但刘藻知晓她必是睡不着的。她等了一会儿,直至(身shen)子暖过来了,方贴了过去。谢漪并未拒绝,由着她抱她。

“漪儿,我真想你。”她蹭着谢漪的颈,低低地倾诉。

谢漪抬手,抚摸她的肩头。刘藻觉得她被掏空的心,又一点一点塞满了。

“我大致算过,便是自议谥一事起,清扫朝廷,也需十年,方能顺利立后。”刘藻缓缓地说道,“你我还能有几个十年”

“立后之后呢朝中可能有一(日ri)安宁”

刘藻道“十年之后,我方而立,自有精力重振朝纲。”

“覆水难收,朝纲乱了,如何重振哪怕你真有这本事。十年间,且不论朝中不稳,必会趁势作乱的诸侯王与蛮夷。单是朝纲混乱,殃及黎生,这中间受难的百姓怎么算(奸jian)佞环绕,排挤忠良,无辜遭逐就死的良臣又如何交代。你是皇帝,当心怀大义,泽被天下,而非为一己私利,弄得天下动((荡dang)dang),民不聊生。”谢漪的语气并不严厉,却透着深深的无力。

这些刘藻自然都明白,可她们呢就该遮遮掩掩地过在群臣面前,连目光对视,都不敢久。

刘藻听出谢漪言辞中的疲惫,她终是问了出来“你是否对我失望了”

谢漪沉默片刻,道“是。”

刘藻以为她断不会后退放弃,然而所有坚持都在谢漪的这个是中溃败。她将谢漪抱得紧紧的,(欲yu)从中获得少许慰藉。可她仍是不安,仍是害怕。她问道“你可会离开我”

谢漪知她害怕,知她不安,依旧狠下心肠,道“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会。”

她话音落下,那紧抱着她的人像是被抽去了浑(身shen)的力气,又过片刻,谢漪感觉到她的颈间传来温(热re)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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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能明辨是非,虚心纳谏,能容下许多正直敢言的忠臣。她容不下,她听不得有人说谢相一字不好。

明君受人称颂,万民景仰,声名容不得抹黑。她容得下,到那一(日ri),她宁可大臣们将她说得一无是处,将她唾骂成昏君暴君,也不愿让谢相受分毫委屈。

她念及此,便整夜不能寐。想了两(日ri),将谥号驳回,令大臣们再议,看一看他们的底线在何处。

结果大臣们结成了一线,与她对抗。

刘藻忽然间明白过来,她无法为明君。

她一步步((逼bi)bi)着她,不赞同她所行之事, 要她放弃让步。刘藻只觉得无助,过了半(日ri), 方寻得勇气,辩解道“改变都在朝中, 不会殃及地方,朕无愧天下。”

谢漪的面上浮现隐忍的神色 ,刘藻的心紧了一下, 但谢漪终是将怒意忍耐了下去, 耐心说道“陛下扪心自问, 此话可信否政由朝中起,而后推及郡国。朝中(奸jian)佞当道, 地方便会上行下效,时(日ri)一久,天下只见(奸jian)祟,不闻贤良,百姓岂能不遭殃”

这些话,即便她不说,刘藻也明白,但她还是仔细剖析,使得刘藻再无法掩耳盗铃。刘藻的脑海中,却满是谢漪方才那个隐忍的神色。

太子早亡,刘藻连他的面都未见过,谈不上什么父女之(情qing),自也不至于激愤难当。她之所以愤怒至此,是因他们今(日ri)能这般指责太子,待她下诏立后之时,他们又会如何口诛笔伐谢相。

谢相从前的殚精竭虑,夙兴夜寐都会变成别有用心。单单否认谢相的施政恐怕还不算完,世人对女子的恶意绝不止于此。他们会将秽乱之词全部加诸谢相,将她视作妲己之流来唾弃。

刘藻回到宫中,还未一(日ri),劝谏的奏疏便如暴雨一般呈入宣室。奏疏直言皇帝行止不当,乃至不乏攻讦卫太子之语。

从她下诏议谥,这种奏疏就从未断过,仿佛不说上几句坏话,就显不出他们宁折不弯的脊骨。

谢相可是对她生出失望了

刘藻陡然心慌,她仔细地看谢漪的面容,谢漪面上已无隐忍,恢复了她一贯的镇定与耐心劝谏的真挚。可那一瞬间的隐忍之色却在刘藻心中挥之不去。她只能用冷漠来遮掩,淡淡道“朕已察之,丞相休再多言。”

刘藻闭上眼睛, 只作不闻。

谢漪再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她话一说毕,便连忙转开脸,唯恐在谢漪脸上看到失望。

回到宫中,刘藻下车,快步而去。

群臣弯(身shen)恭送,谢漪从车中出来,看着刘藻远去的背影,直至刘藻的(身shen)影消失在宫门尽头,方回过头,安抚群臣。她开口说了几句,便见廷尉李闻正看着她,见与她目光相触,李闻的眼神陡然(阴yin)晦下来,转(身shen)走开。

车中弥漫沉默, 仿佛空气都紧绷起来。刘藻侧(身shen)对着谢漪, 显然不肯纳谏。

谢漪知她的心思, 却不能任她胡作非为下去, 仍是劝她“赵高苛政残暴, 自取灭亡, 三族遭戮。秦历二世而亡,强秦旦夕间灰飞烟灭。陛下不能重蹈覆辙。”

再是强大的政权,也(禁jin)不起由内而外的分崩离析, 一着不慎, 政毁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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