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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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奏表,直到秋末,酷热散去,天降甘霖,数月之久的小干旱过去,方呈上刘藻的案头。

刘藻看到谢漪的奏表,习惯性地最先取来看,一翻开,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刘藻出来时,容色极为憔悴,她手中持了一卷竹简,竹简是诏书的制式。胡敖不由想道,陛下在殿中写了一道诏书。

刘藻见了他,张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将殿中那株珊瑚树搬去宣室殿。”

胡敖一句多余的都不敢问,连忙答应,又不放心旁人,亲自带着数名宦官去般。

刘藻回去,并未做旁的,她睡了一觉,使气色好看了许多,又吃些东西,而后便是等到黄昏,算着时辰,估摸着谢相将要下衙了,方换了身新制的玄衣,重新束了发,带上那卷诏书与珊瑚树,往相府去。

到相府门前,恰好遇上回府的谢漪。

谢漪下了车,到她身前,行了一礼。刘藻道了声免礼。

这一回,便算是告别了,然而说完免礼后,刘藻却不知该说什么。谢漪弯了下唇,道:“请陛下入府。”

刘藻点了点头,转首,看了看这座府邸,府邸高大,气派而庄严。她来得次数不多,但回回都记在她心里了。她忽然想,等谢相去国后,她会因思念时常来此,还是怕触景生情,不敢再来。

谢漪见她没动,也没有催促,与她一同看了看这座府邸。她在这里住了十余年,早将此处视作家了。

刘藻看了许久,方举步而入,谢漪跟在她身后,静默不语。

入府,登堂。在榻上坐下,刘藻令将珊瑚抬上来,与谢漪道:“早想赠与谢相的,今日便带来了。”

谢漪认出来,这是陛下即位不久,邀她同去观赏珍宝之时,她看中的,后来这株珊瑚还落入太后手中,陛下又设法抢回来了。

她正要起身谢恩,刘藻却按住了她的手,与她道:“不要谢,也不要跪拜。”

她说着话,眼中满是哀乞,谢漪几不敢与她对视,点了点头,道:“好。”

刘藻便笑了一下,笑意清澈,配着那双幽深的眼眸,使人不忍看。她自怀中取出诏书,双手递给谢漪,道:“你看一看,还有缺漏的,便说来,好补上。”

谢漪打开,诏书是对她的封赐,增加侯国的封邑,赐下诸多珍宝,与她的各种优待,但最使她意外的,是末尾添了一句“凡诸侯入京朝见,巩侯皆不必亲来,可遣使代之”。

谢漪在心中反复地读这句,越读心便越空。有了这句话,她们余生都不会再见了。

刘藻发觉她的目光,停留在末尾,也知她在看哪一句,迟疑了片刻,终是道:“我知你离去的缘由,也知你一去,必是不愿再回来。我没有旁的奢求,只想恳请谢相,遇上棘手之事,或身上有所不适,千万遣使入京,说一声。”她顿了顿,想到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我会很挂念。”

谢漪看着她年轻的容颜,答应了。

刘藻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谢漪也叮嘱,要保重身子,有心事要说出来,不可闷着,身上不舒服了,也不能强行支撑,内府充足,偶尔有想要之物,也不必过于克制,不要亏待自己。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了,陛下是没有地方说心事的,老夫人那处也不能事事都说,她有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只能自己撑着,如今还有她时时留意,她去后,又有谁能真心真意地关心陛下,又有谁能在她任性时劝上一句。

刘藻听她停下了,以为她的叮嘱尽了,乖乖答应:“谢相放心,我都记下了。”并不提半句难处,她今日来,不是为挽留,竟是为了让她心无挂碍地离京。

谢漪顷刻间便说不出话了。

刘藻等了一会儿,见她已不再言语,以为她是暗示她该走了,她的心就无比地难过起来。她们就要分别,兴许再无相见之日,谢相也不愿与她多待一会儿吗?

只是事到如今,她更加不愿违背她的心意,便要告辞,却见谢相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到了极致。她的眼中涟漪波动,有一点格外柔和的亮光在其中闪耀,映照着她的模样。刘藻仿佛看到了除心疼不舍之外更深的情绪,然而那情绪也只片刻,不等她看清,便消失了。

谢漪转开目光,话音中有着刻意的镇定,说道:“时候不早,陛下该回宫了。”

听她催促,刘藻也不敢再多留,她深深地凝视谢漪一眼,站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

谢漪起身要送。刘藻的眼睛已红透了,她摇头道:“不要送。”声音已是沙哑。

她不想在谢相面前落泪,不想谢相将来回忆起的,是她的眼泪。

她说罢,便直接抬步,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背对着谢漪,道:“是我对不住姑母,让你白养了个孩子,使你半生心血都作废。让你不得不避走他乡,使得十余年功业付诸东流,一身材干皆受埋没,只能做一个闲散列侯。倘若真有来生的来生,我一定躲得远远的,绝不再来拖累姑母了。”

谢相为何要走,是她做得还不够好吗?一定是,必是她让谢相不高兴了,所以,她彻底地不要她了。

刘藻在殿中一直待到第二日天明,胡敖等一众宫人便在殿外等了一夜。他们固然担忧,却无一人敢违背皇帝命令,擅自入殿。

刘藻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出了殿门,胡敖大惊,急忙跟上,却见陛下的步伐越走越快,笔直地往前走,一直到了椒房殿外。

她推门进去,回过头,与他道了一句:“你们在此等着。”便将门关上。

椒房殿中因时常有人来,并不空落寂寞。刘藻走入大殿,便看到那一尊珊瑚树。她走过去,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眼泪便倏然间掉落下来。

谢漪恍然回神,将耳杯端至眼前,杯中带着些微凉意,汤色喜人,底下还沉了三两颗酸梅,光是一看,便使人口舌生津。

她抿了一口,滋味与宫中的相似,只是她注重保养,汤自冰鉴中取出,晾了一阵,不那么冷了,方端上来的,而宫中所进,要冰得多。

酸梅汤上来时,她就想着要提醒陛下,用冰不可太过,易伤脾胃,也生湿气,只是长平侯那一搅和,她竟忘了。

去年夏日,方相氏所言的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她终究是要走了。

谢漪搁下笔,神色怅惘,竟有些茫然,心口也像是被挖空了一般,仿佛倏然间就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不知将往何处,不知往后余生还能做什么。

脆弱浮上她的眼底,谢漪皱了眉头,却不是怨谁,而是对自己不满。她定了定心神,重新取过一卷新竹简,将方才那句誊写一遍。

下回见着陛下时,得记着劝一劝。陛下身子单薄,便更该于细微处留意才是。

她遇事,处处牵挂着刘藻。陛下是个很好的孩子,不必人怎么操心。可纵是如此,谢漪仍旧牵肠挂肚。

听她说是酸梅汤,谢漪伸出去的手便顿住了,容色恍惚。婢子等了许久,不久她接过,不免惊讶,只家中规矩甚严,她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跪在地上,高高举着托盘。

直至她的手都酸了,托盘微微的晃动,耳杯中的酸梅汤溅出来,另一婢子怕再久便要摔了,大着胆子,出声道:“君侯。”

她勤政,她担忧她勤政太过,劳损身子。她威严日重,她担忧人人都畏惧她,无人敢以真心待她。她不怎么好享乐,内府之中,帛帑堆积,去岁难得想建一座宫室,转头却又忘了,群臣常以此赞颂陛下,可她却怕她苛刻了自己。

她时常这般牵挂,然而眼下,她却开始自省,如此行事,是她错了。她过于关切,陛下方愈加放不下她。

谢漪取过一卷竹简摊开,竹简是空的,她提笔写下臣漪二字,笔尖停顿,过得半晌,方继续下笔。她的手不知怎么,有些颤抖,她集中心力,控制着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写下“上奏皇帝陛下请辞丞相之位”,写到末尾那字,手上忽失了力,重重地顿了一下,留下了污点。

走出宣室之时,天还不晚,骄阳灼灼,人间热气升腾。

谢漪到了相府,家下人侍奉她更衣,又取了水来,与她擦脸,好去一去暑气。

室内摆了冰,清凉阵阵,身为舒爽。谢漪擦过脸,在上首坐下。婢子捧了一耳杯来,奉到她身前,道:“这是新酿酸梅汤,甚是解暑,君侯饮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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