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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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藻还来得及饮一口水,便又昏迷过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病得这样重。她累得很,想要歇一歇,又或就这样去了,也无甚不好。只是她又想,谢相用心扶持她并非是为她,她还有用,还要为皇后与太子平反。她答应过谢相的,倘若失言,她怕是更觉得她恶心了。

她努力撑下来,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让谢相知道。她知道了,怕是会以为她在使苦肉计,会以为她还要再纠缠她。

她起身取了公文来看,几个时辰下来,窗外天将亮,积成小山的简牍,终于让她阅尽了。她站起身,欲在卧榻上歇一会儿,然而一躺下,当日陛下落荒而逃的背影便在她眼前反复浮现。

谢漪平静地躺着,容色淡漠,仿佛从无担忧,从无心疼。

梁集连连溃败,太后也终于坐不住了,邀了谢漪往长乐宫一见。谢漪本不愿费事,但见过太后手书,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她。

太后料到她必来,早早地在长信殿外等她。

谢漪一至,照例行了一礼,二人便往殿中去。殿中无宫人,便于二人言谈。

到了这时候,什么寒暄都是多余,太后开门见山,望着谢漪,叹道:“那事过了十七年,丞相位极人臣,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就连取刘氏代之也未必不能。谁能想到丞相如此权柄,想的竟还是为卫后与太子平反。”

世事多变,人皆为己。太后是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昭帝朝的浮沉,谢漪想的竟然不是权,不是势,而是还卫后当年的恩惠。

她若是知道,是断不会立刘藻为帝的。

谢漪在榻上端坐不语。

太后也知这话是激不起谢相反应的,便笑了一下,话头一转,问道:“如此,被捧在手心的孩子觊觎是什么滋味,谢相可尝到了?”

谢漪转头,目光幽深而森冷,看得太后心底一寒。可她又有什么怕的,横竖已是背水一战。

“你应我一事,我便告诉你,小皇帝为何会对你起那心思。”

谢漪道:“说。”

“我要你保全我梁氏嫡系。”

谢漪起身就走。

太后不料她连句话都不愿说,当下大急,又退一步,急声道:“至少留一血脉!”

谢漪止步,算是答应了。

太后胸口起伏,满是恨意地怒视谢漪,但转瞬,她又是一笑,怨毒都写在她的脸上,她扬声道:“来。”

话音一落,内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谢漪回首,便见内中走出一宫娥,那宫娥穿着绿纱裙,在她身前停下,胆怯地行了一礼。谢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漠的眼眸终于起了波动。

这宫娥与她甚为相似,除气质不同,从远处看来,五官容貌,几是一人。

太后笑吟吟道:“她叫绿竹,是我好容易寻来的。那夜,我令她去问陛下安,她娇柔胆怯,又生媚骨,在皇帝面前走了一遭,隔日皇帝头一回来我殿中,我与她说,与我联手,斗败了丞相,丞相就是你的,到时拉上龙床玩弄也好,下狱赐死也罢,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她观谢漪神色,想方设法地激怒她:“我本欲将这宫娥赠她,可惜她却不肯要。想来在她心中,唯有得到了谢相真人,方可解馋。这几日,你们未曾见面,可是那小馋猫耐不住急性子,惹恼了谢相?”

谢漪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语,只看着绿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太后见她这岿然不动的模样,更是怒极,还欲再言,便听谢漪道:“是你有意引诱她的?”

太后笑道:“她若无意,我引诱又有何用?她若无意,怎会一见绿竹,便想到你身上?心早就动了,我不过是添一阵风。谢相可要小心了,你若失大权,小皇帝没了顾忌,怕是要乱来。”

刘藻听闻谢相入了长乐宫,大惊失色。长乐宫卫一直握在太后手中,她寻常都不敢去的。谢相怎会忽然去了。

她心中着急,恐谢相被太后扣住了,也顾不得旁的,忙点齐了宫卫,往长乐宫去。

她风寒未愈,气色很差,又兼着急,步子迈得快了,额头上便渗出一层汗来,她却分毫未觉,将手按在剑柄上,疾步前行。

她一路前行,也未遇宫卫阻挠,不免奇怪,脚下走得更快。

赶到长信殿时,谢漪刚从里头出来,刘藻猛地停下步子,一见她,心口反射性地作疼,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看到她这个人,都让刘藻压抑难受。

她在谢漪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低微得犹如黄土一般,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与她太近。她后退了一步,目光瞥见不远处宫道上那百余名甲士,甲士执戟而立,甲胄泛寒光。刘藻见过他们,都是谢相的人。

她顿觉自己可笑,匆匆忙忙地赶来,全然不曾想过,以谢相的城府,又怎会置自己于险境。

刘藻进退不得,她朝谢漪看了一眼,谢漪恰好也在看她。刘藻忙挪开目光,心既疼又慌,仿佛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放。

谢漪走了过来,刘藻硬生生忍住逃跑的冲动,有些欢喜,又有些期待,还有些慌张,不知谢相为何来此,不知她过来会与她说什么。

她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看谢漪,只竖直了耳朵,听着谢漪的步履声,渐渐靠近。

她近了,到了她身前,刘藻抿唇,终于鼓起勇气,欲与谢漪对视,而后,她便看到谢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无片刻停留。刘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渐渐低下头去,听着谢漪的步履越行越远。

谢漪神思恍惚,闻得那婢子愈加畏惧,连连请罪,方回过神来,道:“无妨,下去吧。”

换好了药,室内婢女全退了下去。谢漪喜静,不喜有人服侍,故而她的房中,总是她一人,仆婢皆候在门外。

于是谢漪便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她只觉陛下这几日格外安静,不见大臣,也未批奏本,沉寂在宫中,无声无息。

她不免失望,再如何,陛下也不该耽误政事。

臂上的伤仍未痊愈,外头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内里时常作疼,尤其骨头,疼得难以言喻。夜间换药,婢子不留神碰到了,谢漪疼得一颤,那婢子立即跪下请罪,她正要说一声无事,贴身侍奉她的婢女自屋外快步进来,一面接手上药,一面斥责那婢子道:“君侯在宫中时,陛下亲为君侯上药,从未有碰疼君侯的时候,你莫非比陛下还尊贵?侍奉君侯这般不尽心!”

胡敖哪里知道,摆摆手,苦着脸道:“快治吧。”

太医令叹了口气,只得斟酌用药,心中也无把握。烧成这样,怕是心肝脾肺都要烧坏了,他也只能先退热。

温室殿中忙了一夜。宫中看似人多,其实到了时候,皆是外人。温室殿外守了不知多少宫卫,多少宫人,可小皇帝的病榻前是空的,她孤零零地一人躺在床上,药好了,涌上一群宫人,药灌下,众人退去,又是她一人,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恶心二字,当真伤她太深,她光是想到谢漪,都觉不配,都觉亵渎了她。

胡敖得了皇帝令,忙打消了请谢漪来的念头,还将温室殿里里外外都下了令,但凡外头闻说一丝风声,殿中上下全部连坐,由此将皇帝大病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胡敖一见陛下睁眼,当即大喜,忙使太医令来看。刘藻浑身难受,眼前景物都带虚影,她抬手抓住胡敖的衣袖,哑着声,道:“勿使消息外传,勿使宫外知晓。”

她的喉咙都被烧哑了,胡敖竖起了耳朵方听起,一面应诺,一面令人取温汤来,与陛下润喉。

胡敖不时过来看看,觉得陛下也是苦,小小年纪,六亲丧尽,只剩了一个外祖母,还隔着宫墙,不能随时亲近。宫人们怕担干系,不敢靠得太近,连太医令因无人主事,也不敢着实用药,只能保守者治,以求不出错。

胡敖也怕皇帝当真有事,与太医令好话说尽。太医令叹道:“这是心伤之症,又兼天寒。寒气好祛,心病还得心药医啊。”

刘藻很难受,她觉得她像是在火上烤,浑身内热,又像被泼了盆冷水,冷得彻骨,竟无片刻好受。

太医令匆匆地来,一摸脉息,吓了一跳,问道:“陛下是惊了何事,烧得这样厉害?”

旁的药好寻,心药却该往何处寻?

胡敖闻言也是无法,心中暗道,倘若明日陛下仍无好转,少不得要请谢相来。

一整夜,皇帝躺在床上,体温滚烫,浑浑噩噩,身上虚汗不断。胡敖见她病得这样重,几是绝望,打算待宫门一开,便立即使人去寻谢相,谁知天还未亮,小皇帝却自己醒来了。

皇帝一回去就病了,不知是倒春寒着了凉,还是怎地,当夜全身滚烫,发起热来。胡敖急得团团转,他是知陛下登基前病过一场,险些丧命的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还小,这宫中又缺个主事之人,平日里她自能拿主意,但如眼下情形,竟连个主心骨都无。

胡敖忙令人请了医官来,又知白日陛下与谢相有一通不快,恐这时节陛下一病,惹出大事来,便让人悄悄地去,单寻太医令,勿惊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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