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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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熟悉的脸庞现在灯下,正是与谢漪相似者。

太后为她取了名,叫绿竹。

“你说,皇帝可觉得受了冒犯?”太后问道。

廷尉李闻,九卿之一,掌天下刑狱,位高权重,且既不是丞相的人,也未依附于太后。两边不靠,而能在朝中周选出一条路来,稳居高位,可见此人本事。

刘藻上了一年的朝,当了一年木偶,最大的收获,便是教她发现了此人。

李闻正可为她所用。

那奏本一上,立即有人攻讦。刘藻坐在宝座上,听底下七嘴八舌地争论。

攻讦李闻之人不算少,但也不太多。他声望高,与他交好的大臣也不少,自也有人为他说话。

刘藻看那一拨拨出言反对的大臣,皆是依谢漪眼色行事,就知必是她指使。她不悦地看了谢漪一眼,又鼓励地望向李闻。

李闻还未说愿不愿意接下任命。

她估计过,廷尉并无理由推辞,能位居九卿,谁能没点野心,且他又不肯依附于人,恐怕野心更大。帝师一位,正可做他进身之阶。

皇帝虽还稚弱,但当年昭帝还未亲政时,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在谢漪辅佐下将局面打开了,且以相位酬谢谢漪。

今恰可重演旧事。李闻但凡有些野望,就不会推辞。

刘藻方方面面都思虑妥了。李闻对上皇帝视线,垂首示意,以示应下了。刘藻松一口气,那边攻讦之人,言辞愈发激烈。

“廷尉可曾为人师?他有学识吗?他知如何教导弟子吗?天子师非儿戏,廷尉断案可,帝师断难胜任!”

言辞激烈,几乎要上上下下地指摘李闻本人。

刘藻一看那人,是少府卿,正是谢漪门下走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左右一看,终于说了上朝以来第一句话,她将目光转向梁集,道:“车骑将军怎么看?”

梁集早得了太后指示,不妨示好皇帝,以使她与丞相结怨相争,他们来坐收渔翁之利。

闻皇帝垂问,他禀笏出列道:“臣以为,廷尉可为帝师。”

刘藻点了下头,仿佛无可无不可,又问李闻:“卿可愿教我?”

李闻跪地顿首:“臣万死不辞。”

刘藻眼中终于流泻出少许笑意,又忙收敛起来,学着喜怒不形于色,望向谢漪:“朕之师,朕能做主否?”

谢漪答:“陛下年幼,不知人心险恶,怕是难以决断如此大事,不如臣代陛下决断。”

刘藻很生气,梁集与她站到一边,李闻也与她站到一边,他们三方相加,谢相竟还不松口。

刘藻容色冷了下来,挺了挺背,好使自己看上去底气足一些,问:“谢相以为何人可胜大任?”

谢漪说了个名字。此人刘藻曾有耳闻,又是一隐逸贤人,避世深山。这样的人,教起书来,只怕较桓匡犹不如。

刘藻自不愿答应,环视殿中,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有人曰可,有人曰不可。如此一来,又是一通廷辩。

辩了一上午,刘藻听得头昏脑涨,依旧无结果,只得下令散朝。

谢漪早打算如刘藻所愿,但她若不争一争便退让,难免使太后生疑。眼下便是暂且拖一拖,过上几日,显出孤军难支之态。以陛下之慧,必会以利诱她,到时她在退步,便是合情合理。

谢漪算得极准。刘藻、李闻、梁集三人,看似一心,实则只李闻真心要当这帝师,梁集则不过帮着吆喝一声,除此之外,再无出力。

刘藻发觉不对,立即召见了李闻,与他深谈了一番。而后使人召她。

谢漪也想知陛下会开出什么好处,来使她退让,便欣然而往。

刘藻努力了许久,还未将李闻推上帝师之位,本该沮丧,但她却神色焕然,显出勃勃生气。她见了谢漪,第一句便是:“朕要廷尉为朕师,望谢相成全。”

谢漪不由想起武帝来,武帝的为人,便是如此,喜单刀直入,而厌曲折婉转。她在皇帝面前坐下,问道:“莫非往日臣教陛下,不够用心,而使陛下欲另觅良师?”

刘藻郑重道:“丞相诤言教朕,朕获益匪浅,故欲拜卿为太傅,以李卿为少傅。”

谢漪并不奇怪小皇帝会以重利诱她,只是颇为惊讶,她竟说服了李闻屈居少傅。

“如此行事,岂不是令臣喧宾夺主?”

刘藻连脸色都没变,淡然道:“廷尉已答允了。”

话已至此,谢漪该如打算的那般,答应下来,做一个被重利熏昏头脑的昏庸之人,只是她看着小皇帝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觉陛下是当真长大了,头一回出手,便条理分明,进退有度,使她格外欣慰。

刘藻见谢漪不答,便以为太傅之位,仍不能使她动摇,不由有些心急,谢相已位极人臣,再不足,便只好加其封邑,泽其亲朋了。

封邑,刘藻不心疼,但是加封谢漪的亲眷朋党,无异于壮大她的势力,刘藻有些迟疑。但事已至此,退却已是不及。

她心中已是慌了,且又心急,便有些无措。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高声道:“谢相要什么,但可说来。”

谢漪闻言,暗自皱眉,方才夸了陛下使人欣慰,竟又口不择言,胡乱开口,她们尚在拉锯,拉锯之时哪有这般大剌剌地门户大敞,由着人提条件。

她看了刘藻一眼,心道,还是得快些将太后压下去,否则,她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对陛下直言。

谢漪的心思,深不可测,纵然心中以为小皇帝尚需调教,面上又怎会带出来,她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刘藻一眼,并无深意。

但刘藻不知为何,却觉谢相这一眼中,满是责备。又因她目色淡淡,那责备便不很严厉,只是淡淡一瞥罢了,甚至,刘藻还觉得有些暖暖的关切。

她不由自主地反省方才所行,方觉方才那话,说岔了。倘若谢相当真提出什么要求,她又无法满足,岂不是下不来台。再则,那般言语,无异将心虚明明白白地亮出来,显得她慌不择路。

刘藻大为后悔。

正当她反省,欲寻言弥补方才之失,便闻谢漪道:“陛下不如在甘泉宫设一宴。”

“只需设一宴?”刘藻反问。

谢漪颔首:“再邀朝臣与家眷。”

刘藻不解,宴群臣也就罢了,何以要连家眷一同宴?家眷有什么值得宴的?

方才且慌不择路,于这细枝末节,却又谨慎起来了。还得再好生教过才好。谢漪眼中带出少许无奈,望了刘藻一眼,道:“陛下应否?”

刘藻叫她这一眼看得心猿意马,连连点头道:“应,应!”

泫然欲泣,楚楚动人,真是使人怜惜。太后看着她流泪,心头泛起了一丝涟漪,倘若这不是赝品,怕是能更多几分趣味。

桓匡的动作,来得极快。隔日大朝,桓亭代父,当殿呈上奏本,称桓匡年高,难当帝师重任,朝廷需另择有识之士,为陛下师。他推荐廷尉李闻为新帝师。

她这样说着,却忽然探身过来,轻嗅她颈侧的幽香。绿竹僵住了身子,既怕且畏,眼中忍不住浮出泪花,却半点不敢出声。

太后轻笑出声,惋惜道:“她怎么就不肯要你,虽是赝品,但看着这张脸被欺负得流泪,不也别有趣味?”

绿竹努力咽下抽泣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泪水无声滑落:“婢子、婢子不知。”

刘藻这日收获甚丰,走通了桓匡处的路,又得以与谢漪独处,虽睡前仍觉遗憾不足,但也是格外难能可贵了。

太后宫中,灯烛未熄。

周勰正细细呈禀白日谢相与小皇帝人前争执:“丞相以下犯上,竟拉扯陛下手腕,陛下心气高,必是不悦。”

绿竹眼眸低垂,全然不敢与她对视,颤声道:“婢子不知。”

太后摇了摇头:“形似神不似,你这般畏缩,也难怪她不肯要你。”

余下宫人亦无声告退。那捶腿的宫娥停下动作,退开两步,也欲告退。太后却道:“你上前来。”

宫娥很是惧她,低垂着头,上前两步。太后睁开眼睛,凝视了她数息,伸手挑起她的下颔。

太后倚在榻上,她身前一宫娥跪地,为她轻轻地捶腿,闻言摇了摇头:“未必。”

“陛下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心思颇重,谢相冒犯,她岂有不记仇的?”周勰奇道。

她躺到床上,阖目入睡前,犹带着遗憾。她虽竭力不去想,她将谢相斗败后,会是什么情形,但想也知,谢相怕是不愿居椒房。

下回谢相再为她更衣,就不知是何时了。

“也得看陛下生不生气,以不以为是冒犯。”

周勰不解,大庭广众之下,胁迫天子,以下犯上,还不是冒犯?

太后却无意多言,挥手令他退下了。周勰一走,女官上前来,欲侍奉太后就寝,太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都退下吧。”

刘藻不住拖延,不愿过早上榻安置。她正欲学律,干脆到侧殿的几案后坐下,又认认真真地背了三十余条律例。

汉律严酷,落在竹简上,也是字字分明。举措用词,格外冷静,带着一股法不容赦的凛冽之气。刘藻也为这气势所摄,背了三十余条,总算静下心来。

直至子时将近,不能再拖了,刘藻方不得不起身,踱到床前,缓缓地将衣衫脱下,想了想,又好生叠起来,在一旁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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