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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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漪却是泰然自若,看了看刘藻,朝她走了一步。刘藻跪坐在榻上,需抬头与她对视,她走近,刘藻将头又仰了仰。

“随口一问罢了。”谢漪稍稍弯身,抬手搭在刘藻肩上。她身上的香气也随之而近,刘藻屏住呼吸,眼睛望着谢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欲后退。谢漪勾了勾唇,眼角微微地翘起,“皇孙若是心中不平,也可……”

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直起身来,转身离去。

只是倒也可看出,谢相与太后想必已处上风,对废立之事,已有万全之策。

谢漪一离去,小皇孙又沉浸在思索中。她不由重新问了自己,是否愿意承先皇之嗣,是否愿意做……皇帝。

刘藻不知。皇帝是天下至尊,一呼百诺,横行无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她过过平静的日子,从未觉得有甚不足。她不敢肯定当威风凛凛的天子,会好过在一秀雅的小院中悠然自得地看荷花盛放。

何况,她若当真做了皇帝,必然与威风凛凛相去甚远,只是不知到时,她是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谢漪手中的木偶。

但若不做皇帝,便为逆臣的话。刘藻自然选择前者。

小皇孙在院中踱了十余圈,天色渐暗,她仰首远望,可见不远处一飞檐高高翘起,不知那一处是哪座宫宇。

宫人们在天黑前回来。

刘藻一看,去时四人,回来仍是四人,只是去了一旧宫娥,添了一新宫娥。旧宫娥并非公孙绰,刘藻记得她的模样,不大开口,手脚却很勤快。她被拘走,可见下毒一事,与她有关。

刘藻没问为何换了一名宫人,只问了新宫娥名姓,便令他们退下了。

胡敖等人,听她吩咐,依言退下。今日耽搁了,皇孙还未进哺食,他们还得往厨下准备膳食。唯新来的宫娥,见诸人皆退下,稍显迟疑之色。

刘藻也未去管她,她很快便要离开此地,或是往一更大的囚笼,或是命丧黄泉。她所疑惑之事,全明白了,余下数日,她能做的,也只等而已。

刘藻用过哺食,便去歇息。她躺到榻上,阖目入睡。

睡意绵绵而来,即将将她吞没,刘藻忽然想起,今日她问了谢相许多疑惑,谢相皆答了,唯有一难,她没有回答。

她问她,为何二月前不顺势而行,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等到此时,新君即位,局势大定,再来重掀风浪。

谢漪如何说的?

室内静悄悄的,刘藻平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处于黑暗中。脑海中的画面格外清晰起来,重现白日情形。

谢相说:

“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记性很好,可以一字不差地记得谢漪所言,她甚至能描摹出谢漪那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她记得,说到“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谢相突然停住,笑着摇了摇头,转口嘱她安心在此,不必忧思。

可见她原先是要答她的,只是不知为何,打住了。刘藻猜不出她因何事,而致中途改口,却对她未曾吐露的缘由,格外好奇起来。

小皇孙在各种猜想中入睡。

她梦见了外祖母,外祖母依旧是她在家时的模样,话语不多,有些严肃,但却很慈爱,她在梦中叮嘱她,千万小心,护好自己,早日归家。

待她醒来,窗外微微泛白,天将要亮了。

刘藻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竟是什么都未想,任由脑海放空。直至公孙绰的声音在室外响起,刘藻方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床上下地。

新来的宫娥再见她时,便恭顺了许多。

刘藻察觉,心知必是昨夜胡敖等人与她说了什么。刘藻只做什么都不知,用过朝食,便在室中捧了一竹简,翻看起来。

这是法家的著作。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的罢黜百家,与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全然不同,他所罢黜的,仅是官学中的百家,令官学只传授儒家学说,至于民间士子是习儒家还是法家,朝廷是不干涉的。

故而这些年虽多了许多儒生,却并非百家就此齐喑,就是武帝自己,也多简拔法家。因而宫中自是有法家典籍的。

刘藻识得字,但读的书不多。外祖母请不到什么好先生,只教了她识字明理而已。但刘藻对手中竹简很感兴趣,认真地读了下来,她读得很慢,有些典故不能了解,却也不骄不躁,将能懂的,都先弄懂。

宫人们照常侍奉,将皇孙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奉于皇孙蜜水时,面上有些惊恐。刘藻却不以为忤,谢相亲来查过,蜜水必不会再被下毒。

她对谢漪很有信心,接过蜜水,照常饮下。

她是说,她若心中不平,也可奋而起,夺回大权?

这话听来倒像挑衅了。

刘藻的心跳渐渐变快,后知后觉地慌了一下。她不该与谢漪诉说怨愤,太……浮躁了。

她只是被谢漪所问激怒。她与太后,接她入宫时未曾问过她一句,利用她也未问过她一句,眼下却来问她是否愿承先皇之嗣,难道她答不愿,她与太后便会将她送回外祖母身边么?

刘藻慢慢放缓呼吸,平息心跳,又在院中慢慢踱步,好使自己放松下来,心中想着谢漪离去前那一句未尽之语。

庭中立满宫卫,谢漪随口道来,并未避着人。

刘藻未曾想到谢漪竟会问她,她怔了一下,道:“我、我不知。”

谢相平静的目光微微闪动,然而很快又复平静。便犹如一潭静水,落入一片枯叶,泛起涟漪,微微一荡。但枯叶太小了,水中能起的风波,也仅仅是微微一荡而已,很快又是一潭静水。

刘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于门外,院门重又合上。

她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得久了,腿脚微微发麻。庭中宫卫簇拥谢漪而去,胡敖等人似乎还未回来,宫苑中便只余下刘藻一人。

她再是稳重,也不由起了怒意,望向谢漪,反问道:“我纵然登基,也不过一任人摆布的傀儡,谢相何必问我是否愿承先皇之嗣。”

她说完,庭中登时一静。宫卫依旧威武肃立,一名疾奔而来的宦官急急止住了步子,似是没料到自己这般倒霉,听了一耳朵秘事,恨不能立即逃走才好。

刘藻却有满腹言语,她入宫十一日,重重疑点,无处求证,她有许多话要说。

“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待我很好,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入宫。”她的语气中并无怨怼,似是对皇室与朝臣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

刘藻的神色变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谢漪见她听懂了,竟又不急着离去,身子侧了过来,正对着她,问了一句:“皇孙可愿承先皇之嗣?”

“丞相接我入宫,称是太后想念,然而我入宫十一日,未尝见太后一面。我对入宫为何,无半点头绪,却遇上陛下登门,为我解惑。”她说到陛下时,也未显露不满,仿佛皇帝登门确实只是为她解惑,而非耀武扬威、威吓嘲讽。

“那时我才知,原来太后召我,丞相接我,是因这场争斗,我能派上用场。”她也是听了皇帝的话,才想明白,她一失势的先太子遗孤,何以劳动丞相亲去接她。丞相加入太后阵营,需取信太后,她亲将皇孙送入长乐宫,送到太后手中,自是向朝中昭示,她与太后连成一线。

刘藻入宫后第一回说这样长的话,她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在家中,过着无权无势,却安乐无忧的日子,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进了宫,又被幽于此地,无人过问。

刘藻是聪明孩子。谢漪只言,过不了多久,便可离开此处。刘藻却懂了她语中深意。

谢相与太后就要朝天子下手了!

倘若事成,她就要登基,新君岂可居陋室,自然要迁往更大的宫苑。若事不成,她则会成逆党,到时性命不保,此处自也居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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