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草庐,庐上有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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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问道,“你想读书吗?”

小娃娃点点头,张开嘴吐出一个字音模糊的“想”字!

老书生一惊,刚才小娃娃张嘴的时候,他发现其嘴里居然只有半截舌。

“这个补丁少年是何人?如此大言不惭!”白七月是追着尿遁的戚满福进来的草庐,本来想找到那个猪头,再戏耍一番,未想到却恰逢清谈集会,听到有人妄论官道。

“应该同你我一样,都是本届新晋学子。”琼子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旁边是拽着小草和尚倾诉敬仰之情的王子尾叶。白七月没有看到角落里的她,她却看到了风风火火闯入会场的大煜公主。

白七月回头看去,见是琼子,不禁暗道好晦气,反正不知怎地,七月就是觉得琼子不顺眼。不过,毕竟是公主气派,可不能堕了大煜的颜面,于是也微笑的搭言,“原来是琼子公主啊!太清夜宴之后,许久未见,我三哥可是经常念叨你啊!”

琼子俏脸微微一红,煜朝的二皇子千钰,貌似对咱们岛国珍珠有些倾慕啊!琼子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还是别以公主称呼了,进了书院,就只有书生武生,叫我琼子即可,就是不知能否称你七月?”

大煜公主也不小家子气,答道,“当然可以!”然后指了指身后的丑虎,说道,“白少咸,我家的病猫儿!”

白少咸对着七月呵呵一下,然后朝着众人冷面相对。

“怎么是猫儿,明明是虎哥,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你可要照着我啊!”王子尾叶一眼就认出了当初在太清宫铜雀台上,霸气滔天的白少咸,知道这厮的虎威,于是便操着半生不熟的江湖浑话套近乎。

经这单纯少年的插科打诨,连冷脸的白少咸都微微错愕,其他人更是哭笑不得,众人顿感熟络了许多。

这时小和尚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说道,“小僧草灯,见过诸位施主!”

“我说小草啊!你能不能别总提佛祖啦!你现在是书院研习,不再是撞钟和尚啦!”尾叶是个自来熟,虽然也才认识小和尚不到一时三刻,却是像经年老友一般揶揄。

“研习?你是上五院的研习?”白七月惊问,丑虎儿也侧目。

“可不是,我兄弟小草可是入院大考夺魁者!直接升入神宇府司职译经注解啦!”小和尚微笑未言,尾叶已经帮忙炫耀。

“不三不四就是你!”白七月突然想到了高挂榜单首位的那个搞怪名字,捂嘴笑道。

小草和尚在腹诽某人的同时,也只能点头苦笑了。

众人寒暄间,又有诵读之声传来。

“擅自誉者,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权,非有善因,或可得善果。既此,百姓亦不好苛求。官分四种:一者廉如清水,德才兼备;二者迂若陈糟,有德无才;三者啖如蚊食,德逊才重;四者贪如饕餮,败德掩才。其一者,稳占“立功、立德、立言”之两甲,多见诸演义,现世凤毛麟角;其二者,不得原儒要解、朱儒精髓、孟儒心学,迂腐不成事,或可谥“文呆”二字;其三者,有小瑕而有大能,攫小利而戒大贪,可内圆外方也可内方外圆;其四者,德行操守已为虫蛀,有无治才亦盖棺定论。私以为,需“崇一轻二戒四为三”,方可利大于弊也。”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一会儿又嗡然作响,议论纷纷。

“这人,好狂妄的口气!”白七月咂舌,心中却细细品味其中深意。

“草庐之中,确实无不可言啊!”琼子则对开创草庐清谈之人心生敬佩。

这时,朗读声又起,草庐内立刻静了下去,不论是赞同者还是反对者,亦或不屑者,都想听一听,那个奋笔疾书的平眉少年到底还有什么惊天之论。

“商必奸,官必贪——此言夸却不过。官场似深潭,非至清而无鱼之溪水。小贪而大治忝为官首选,亦是难成之事。人欲难自克,适可而止且收放自如,何其难也!另,官者勾连,岂有独善者?小吏依上官、部郎依阁老、辅臣依主相,主谋者携附庸者,裹逼有意者及无心者,个连成串,串联成片。呜呼,心不坚,岂得平尧?志不渝,岂泽天下?”

笔停,声落,草庐之内,无人言语。

“此人是谁?”一会儿,回过神来的众学子,首先都想这样问上一句。

“孙平山!有些伍大夫子的味道啊!满福,他做你小师弟可好?”草庐二层有隔楼,是书院师长旁听学子清谈的处所。戚胖子为了躲避那个眼神犀利的明丽少女,误打误撞进门后,才发现里面一位黄发中年,一位瞎眼青年,正在品茶吃糕点。咦?这不是太清夜宴上给我腰牌的那个瞎眼青年吗?虽然知道青年在书院中定是身份不俗,但是当中年称呼青年小夫子时,戚胖子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嘶,好大的来头啊!

所以,平时涛涛不绝的胖子乖巧地站在一边,文静地像是不常出入闺门的二八少女。

此时听到小夫子回头跟自己搭话,戚胖子竟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愣神,旁边的王锦之则吃惊道,“小夫子,确定了吗?要知道,书院夫子也只能有三个亲传弟子啊!”

“嗯,定了!大师兄虽然是光头,但是却猴精儿。二师兄是猪头,凭的奸猾。三师弟木讷少言,却心有正气。绝配啊!”小夫子啧啧嘴。

“唉!好运的人啊!特别是你,好运的猪啊!”王锦之虽然听不出小夫子话里的段子,但还是指着戚胖子笑骂道。

要知道,偌大的书院,只有七位夫子,除了新晋的孟一苇,另外六位都已是年迈老头,就连门下弟子都已不复青年,哪里还会收什么关门弟子?

只有年轻的孟小夫子,才可能从书院学子中挑选三位,收入门下,亲自教导。如今,孚瑞阁的书生,德牧社的武生,甚至是上五府的教习,都争破了头,谁让小夫子是书院的传奇人物呢?可没想到小夫子居然选了三位名不见经传的新生员。

孟一苇倒没有想太多,他此时正望向窗外,晨光中夫子像。

心中想道,“大夫子啊!你身后庇护的草庐,正长着你挂念的蒹葭呢!”

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的毛笔已经在宣纸上滴下一块墨迹,孙平山立刻懊恼不已,赶紧运腕行书。

“千般宦海客,两张人鬼脸,威严时可怒目金刚,慈善时似菩萨低眉。却未知,身披金蚕衣,心头缚残迹。此“缚”,自外至内再由内及外,穿皮透骨,缠灵契肉。古人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官制,实为人为织就、遮天覆地之巨网,既藏魑魅魍魉,亦没(mo)钟灵毓秀。”华服少年此时有些微微皱眉,似乎也觉得面前挥笔者的言论过于惊人了些,不过反正此处是草庐,也就逐句朗读开去。

十年,小哑巴以惊人的悟性和惊人的勤奋,将老书生的所教所授,化作自己笔下的娟秀小楷。

半年前,老书生对小哑巴说,“去翼阳城吧!那里有座书院。四十年前,我的老师是那里的大夫子。我在那里失去了一条腿,希望你能去那得到一张嘴。”

于是,哑少年走出大山,跨过阳江,越过泗水,走进翼都,入了书院。

因此,常有初出牛犊对上卷狂学子,语出惊四座,笔落泣鬼神啊!当然,那些出格的言论也只能在草庐内回荡,不可传出书院一丝一毫,这或许是端坐在央土宫龙椅上的大煜皇帝,最大的宽容和最后的底线吧!

此时晨钟才敲响两三下,草庐里便又开始了本学季的第一次清谈,传到庐外的惊叹和喝彩,将不少新晋学子都吸引了进去。

饮进一碗凉透的青茶,孙平山抖起满是补丁的袍袖,继续挥笔作文,旁边的一位华服少年则边看边读,声音清越。

小娃娃看到对面老书生脸上的惊容,赶紧捂住嘴巴,用祈求的目光抬头望着,一会儿又小脸暗淡。他口中只有半截舌头,还读哪门子书啊!正当小娃娃擦着眼泪,想转身离去时,老书生说话了,“别人读书,是用嘴读,你可要用心读啊!”

于是,小哑巴进了小私塾

可让村里人惊讶的是,短短一月过去,自家那些只会吹鼻涕泡的愣娃子,居然一个个都变了模样,起码小脸都洗得白净,头发里也没有稻草了。而且遇到村正村老,还会有模有样的行个礼。从这时起,村里人开始觉得那个坡脚书生是个有本事的人。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坡脚书生霜白了头发。一日,他在私塾的窗外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小娃娃。小娃娃人虽小,衣虽破,但却干干净净,脸上两道平眉像远山。当时正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勾勾画画,仔细一瞧,不正是自己在屋里讲授的礼法!

“人当养气蓄势。天日不昭、地势不坤、人情不达,便需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但三才皆具,非身兼大气运者不可得。本有入世之心,偏做出世之人,其中身心背驰,多有画虎类犬之嫌。青芒少年,更是羁旅踏尘且行且歌之辈。着一长一短谢公屐,登七十二峰朝大顶,品三叶清水大红袍,说来仙云出岫,实则枯燥无味。本是尘世俗物一枚,便少行附庸风雅之举。但是入世仅为行世端始,斛筲量升斗,规矩定方圆,诸般轨则围护如高墙,又黏缚似蛛网。繁复密匝的体制勾连,既可束人手脚,又能混淆黑白,还令千人一面,亦或一人千面。”

孙平山抬手小心地蘸了蘸墨,又在砚台边沿掸了掸笔锋,唯恐墨汁低落污了宣纸。他还没有用过这么香的墨,这么好的笔和这么白的纸呢!

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事不可论。

圣贤,仙佛,人间帝,无人不可谈。

他是从缅州十万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少年,父母双亲都是种山田的贫苦老农,按理说,孙平山的双手注定是要被缅州的黄土地,磨砺成粗糙斑驳的老树皮的,但自从这小子被村里私塾里的读书声吸引过去后,就总是偷偷的往那座矮坯房的窗根下钻。

私塾里的教书匠是个不修边幅的落魄老书生,二十几年前拖着一条残掉的腿,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办起了寒酸至极的小私塾。

山里人质朴,觉着这外乡人着实可怜,于是就把家里那些光屁股撒尿的瓜蛋子,送到这个所谓的私塾里来,一来让人管着这帮泥崽子,二来也是找个借口周济一下残废书生。山里人虽然没钱,但一家一户匀出一瓢糙米还是可以的。于是,小私塾便办了起来。

书院就叫作“书院”,没有前缀、不加修饰,简单、质朴,而且理所当然。

书院里有座草庐,就被称为“草庐”,庐左数十红莲叶,庐右满树小白花,庐前一座夫子像。

白露,开院首日,新员入学,老生复课,空寂了月余的草庐又开始人声鼎沸。毕竟,入草庐者,不差贫贵,不分王侯,不管长幼,不歧男女,皆可坦然相对,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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