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猫传

他不敢直视龙星域的眼睛，在他心里，龙星域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少门主，不可亲近，也不该亲近。清晨那一场糊涂，犯一次也就罢了，君和默默地告诫着自己。

龙星域却摇了摇头，道：“我是说，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嗯？”君和一愣，他小声问道：“不是在玄武堂宗祠里吗？”

她重新在君和床边坐下，神色间似因好奇心起，那倦意也淡了些，便听她柔声道：“君师弟，你知道吗？宗门祠堂在我青龙门内可谓是一处禁地。四堂除长老之外，据我所知弟子中只有三人进过宗门祠堂。一个是我，一个是仇晓峰长老门下的颜霖师兄，还有一个……就是你了。”

龙星域面色有些纠结地道：“颜霖师兄十二岁时便通过了‘龙脊试’……”她又想到什么，顿一下，道：“‘龙脊试’你知道吧？”

不出所料，果然见君和迷茫摇头。

龙星域不禁大为感叹，便急问道：“那‘府试’你总是知道的？”

君和点点头，这个“府试”他已经参加过两次，今年便是第三次了。

龙星域似松了口气，少时又反应过来，这小师弟入门都五年了，怎么会不知道“府试”呢？真是糊涂了。她不由尴尬地咳嗽一声，便道：“‘龙脊试’其实同‘府试’一样，是我青龙门对弟子修为的考核。只是，参加‘府试’的条件是入门三年即可申请，而‘龙脊试’则至少要达到九阶灵力的境界。‘府试’每年都有一次，就在我们青龙门内部由诸脉长老主持考核。‘龙脊试’则每甲子才有一次，且是同玄龙派一起举办，考核地点在玄龙派的龙脊山上。”

君和终于恍然，他遂惊讶地道：“那这个颜霖师兄可真是厉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对这个第一次听说的“龙脊试”，他的重点却是同样第一次听说的这个“颜霖师兄”居然十二岁就达到九阶灵力的境界。

要是……如果……他也能的话……一时间，君和有点走神：师父该会很高兴的吧！

龙星域不知君和心中所想，只是颜霖十二岁时恰逢一甲子一次的龙脊试，而今她也在十二岁时迎来龙脊试，这让本就有些好胜的她，急切地想要超过那个被众人挂在嘴边的颜霖。

龙星域从小被视为少门主培养长大，她天资过人，自幼时起便远超同龄，甚至许多师兄师姐也远远不及她，身边众人少有会拿谁跟她作对比的，似乎能与她一较高下的，除了她那如传说一般的父亲以外，便只有她自己了。

龙星域便是在这样被众人期待、被众人赞叹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暗自握了握拳，唯独那个颜霖……

区区人族，年仅十二便在龙脊试中大放异彩，凭着初进一层灵能的修为境界，竟能在龙脊试“无量太初”四字排位中的“太”字位上，进了前三。每每提及此处，众人便不由感叹“若是颜霖也有天赋灵能……”、“若是颜霖有天铭剑相助……”之类云云。

这些话龙星域自小听地耳朵生茧，小少女的心里要说一点醋意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实则，今年的龙脊试，她早就提出申请要参加，颜霖十二岁时做到的事，她觉得自己也能做得到，也应该做得到！更是必须做得到！

但意外地，她的申请却遭到了所有长老的反对：“我青龙门门主怎么能参加那种比试！”这是她三叔龙三清的理由;“‘龙脊试’乃与外门派联合举办，未来门主参加，有失身份。”长老仇晓峰做了补充；余下众人自然大为点头言是……龙星域却没有信，她觉得，诸位长老反对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对自己的保护。

于是，“不参加”就等于“没资格参加”，对龙星域而言，就好像自己一开始就已经被人比下去了一样。

此时又听到君和对颜霖的赞叹，龙星域心里不由地就冒起一阵邪火，她咬着牙，忍了忍，却是忍不住，便怪声道：“是啊，颜霖师兄自然是厉害的，不过再厉害，也不如你啊！”

君和闻之，身体颤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把头更深地低下去。

龙星域沉默一会儿，突然打个激灵，似也被自己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少女心性想不了太多，只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种想法可不好，便脸红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半年前，我去鬼面森林历练时，代门主与诸脉长老便带着我和颜师兄，来宗门祠堂禀告仙尊、参拜列位祖师。”说到此处，她还是忍不住酸酸地道：“六十年过去了，今年的龙脊试，诸位长老都指着颜师兄能为青龙门夺魁，直冲“无”字位呢……”

说罢，她再次打量眼前这一无是处的师弟，实在不解墨羽生为何如此看重于他？苦思无果，龙星域只好再度感叹道：“除此之外，再无弟子进入过宗门祠堂，就连你们朱雀堂的问寒师兄也没有进过的！”

君和缩在被子中愣了一会儿，醒悟过来顿时也大为惊讶。一时过去种种历历在目，他大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那是两年前，他八岁。全门上下同级的弟子里，只有他一个没能通过宗门测试。

他哭红了眼，一不留神便烧了三间师兄们住的厢房，于是哭得就更凶了。他师父墨羽生匆匆忙忙赶来灭火，摸着他的额头道：“小和儿不哭，不哭，师父在，师父有办法！”

之后，墨羽生便把他带到了玄武堂，说罚他学习御水之法。又担心他遭玄武堂弟子的排挤，就让他跟随萧晚岳住在了祖师祠堂。

那一个月，灵质之海里没有丁点水属性灵质的他，当然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学成什么御水之法。

君和想起，师父来接他的时候，正带着他打扫宗门祠堂的萧长老曾笑问墨羽生道：“怎么，朱雀堂弟子们的住处，都修缮好了？”

当时他觉得莫名其妙，现下想来……君和狠狠捏着被角，眼泪突然就从心底里冒出来，但他死死咬着下唇努力地忍耐着。

他在朱雀堂颇遭人厌，身边更不要说什么朋友了，就连青龙门门内有哪些禁地？又有哪些翘楚前辈师兄？五年来，他居然统统都不知道。众师兄弟见到他只会远远躲开、绕开，偶尔有接近的，也只是为了拿他开开玩笑寻开心。于是，就连“听说”这一经历，他都没有经历过。

但他不笨，听了龙星域所言，他立时就明白了当初墨羽生压根就没指望他学什么御水术，恐怕只是为了让他免受修房子的责罚罢了。

但君和不知道的是，他当年那一把火烧的却不是三间弟子住所，而是近半个朱雀堂。他更不会知道，他师父墨羽生为了他求了多少人情，更是亲力亲为地施展木系灵法修了一整个月的房子，这才保住了他在青龙门继续为徒的资格。

君和虽想不到这些，但看龙星域诸般惊讶的表现，他也立刻明白了墨羽生把他安排进宗祠，压根就不是所表现出的那样风轻云淡。

师父付出了那么多！可是自己却还在颓废！

真是该死！师父！我……

“哦对了！”正是难受的时候，却见龙星域一拍自己脑门，叫他道：“君师弟！”

君和在被子里偷偷擦了眼泪，勉强“嗯”了一声。

龙星域见他双手扒着被沿，半张脸遮在被中，只露出那双玲珑大眼，眼角周围俱是红彤彤的，那模样简直似个委屈巴巴的小姑娘。

龙星域不由怔一下，脸上飞起两朵红晕，转过头去。堪堪十二岁，正是情窦初开时，青龙门门内虽也有女弟子，但同龄的极少，她又碍于身份少有接触，所以身边一水的师兄师弟糙汉子，龙星域自小长来也是“小子”个性，倒是没怎么见过人哭的，更是不知道男孩子也是会哭的吗？

当下她心中一跳，不由大囧，却假自镇定一下，压着嗓子道：“那，那个，我之前不是在无影林里砸了你一下，给，给过你一个瓷瓶嘛，那个能不能还给我？”

君和听了皱着眉角，没拒绝，也没应声。

他知道龙星域给出的必然是好东西，他自己本是不介意的，但思及墨羽生的辛苦，他就想把那瓷瓶交给师父，若能让他老人家高兴一下，他的心里也好受一些。但现下龙星域提出要回，他自然也是不敢违逆的，只是心伤处一痛，便愈加失落了，竟一时也忘了应声。

龙星域等了半天不见回复，便转头去看，入眼便见君和扁着嘴角，双目含泪。她顿时一吓，站起身来，大声道：“君，君师弟！我我我，我也是为了你好呀！那转灵丹以你的修为决然是用不上的！我是怕你不知道，误……”

君和正是心伤时，蓦然又听她说到“修为”二字，顿时心中更加难受，忍不住眼泪就扑索扑索地往外涌。

那般梨花带雨、娇小柔弱的样子，刹然让龙星域脑子里一片空白，少女呆愣而立，立时脸红似血：原来男孩子不仅会哭，而且还会哭成这般……

她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脸，不由连连向后倒退几步，急道：“你你你！你别哭啊！”

龙星域急的跳脚，一席绿衣在屋里连转了好几个圈，一边嘴里解释道：“我，我不是不给你呀！我是之前没想到，那个转灵丹，你的修为不能，诶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哭……”

实则君和心中也是分外尴尬难堪，只是毕竟年幼，此刻他越是不想哭，却越是哭得凶，情急之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龙星域顿时吓得心中更慌，直觉是自己欺负了这小师弟一般，慌忙间手舞足蹈，把浑身上下掏了个遍，反应过来又冲出门外，从隔壁房间里自己换下的那身白衣中，拿出一只瓷瓶，上书一个“清”字。

她急匆匆跑回来往君和床前一放，语无伦次、手舞足蹈道：“这个，这个，这个丹，你吃这个，别吃那个！千万别吃那个啊！”说完就转身跑出屋去。

只见一个碧绿倩影，边跑还边嚷嚷道：“都给你！都给你啦！”

真也似个落荒而逃……

却说小君和愣愣地看着龙星域消失在门外，自己呆了一会儿，抽抽鼻子心下一空，又往被子里缩一缩，却不想哭了。

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想着龙星域的话时，又看了看床前另一只瓷瓶，他在心里默默念一句：“转灵丹吗？”

君和能入得青龙门，虽与他那胡搅蛮缠的火凤妈脱不了干系，但当初青龙门肯收他，也是因为他的灵质之海与同龄人相比实在是太过深广。至于君和的灵根，在鸩族之中是显得十分强大，但放在整个青龙门中就显得很一般了。他师父墨羽生曾也时常感叹，感叹他的灵质之海若非与灵根相克，就凭那天生的灵质也足够他修炼到灵力九阶了。

君和犹记得师父他老人家常酒后抚须，一脸向往地道：“若真是如此，我墨羽生便是教出青龙门第一个羽族出身的掌门也说不定啊！”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那个可以让师父脸上添光的天之骄子。

君和看向掌中的瓷瓶，眼神突然变得坚定。

他的灵质之海中几乎满满都是火元素属性的灵质，没有相匹配的灵根将灵质化为灵力，空有“兵”而无“将”，灵力自然凝结不出。而他的毒性灵根无法从灵质之海中得到相同属性的灵质淬炼，也如一株死物一般毫无用处。

如今君和已经十岁，体内却连一阶灵力都没有凝结够，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达到九阶灵力，更不要提在那之后的灵能境界了。

但现在，若炼化了这枚转灵丹，他便可在灵质之海中结出一个伪灵丹，借助这枚伪灵丹，灵质之海中的火元素灵质便可以凝结为灵力，继而修炼灵术。

这个法子，他师父墨羽生并没有瞒他，而是入门一开始便将种种细节后果告诉了他。因为，一旦君和选择此道，那么他原来的那个毒性灵根便会因为强行凝结了伪灵丹而破碎掉。

他与鬼泣不同，鬼泣灵根被毁时，修为已至灵能境界，所以灵脉基础深厚，而从未凝结过灵丹的他若是没有了灵根，就意味着他从外界吸纳灵元素会变得更加艰难，所以即便有了伪灵丹，是不是能精进修为其实也很难说。

君和心里明白，师父之所以告诉他，就是为了让他永远打消这种自毁前程的念头。

可是！

即便自己不行此道，此生也不可能修炼到灵力九阶啊！倒不如……

他小心翼翼地将瓷瓶打开来，在掌心倒出一枚枣粒大小的青色药丸，药丸周围丝丝绕绕、若隐若现地飘动着一些不同颜色的灵力丝线，正是一枚转灵丹。

君和看着那药丸，稚嫩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神情，有希冀，有担忧，还有些隐晦的狂热，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终于心下一狠，将那药丸吞入腹中。

吞下之后，他立刻盘腿而坐，暗自运息凝神，感受着身体里那少的可怜的灵力细微的变化波动。

转眼，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却是……

却是什么变化也没有？

君和奇怪地揉了揉肚子，照师父所说，这转灵丹服下后应立刻用灵力激发，难道？

难道说，是自己的灵力不够？！

君和大囧，他刚拿出舍弃一切的勇气，却发现自己根本连舍弃的资格都没有！

他居然连毁掉自己的灵根都做不到吗？

君和仰起头，心中疼痛不已，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不甘吗？

又如何呢？

一切不过是无妄之念罢了……

一瞬间。

被子里狠狠握拳的手，便失去了力量。

君和垂下眼，躺倒回床上，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浸湿了枕头，可是他的表情却不在痛苦纠结，竟似有些冰冷。

他便冰冷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认命吧，你终究不过是个废物，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

过了一会儿，倦意终于上来，小小少年心累至极，便慢慢地睡去了。

他修为不够，全然未觉自己的灵质之海里，那株枯木形态的灵根在那转灵丹服下后，突然周身颤了一颤，却自树皮表面现出一条黑色小蛇的图样。

那小蛇形容痛苦，在树皮上游走挣扎了一刻，才又渐渐地隐了下去……

君和咬了咬下唇，蹙着眉角终于点了点头。

龙星域看他这般怯懦的反应，心下疑问更多，沉默一下，她突然感叹道：“看来，墨师叔真的是很看重你啊！”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因龙星域正吃惊而凝重地上下打量着他。

君和往被子里缩了缩，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虽不明白，却因性格里的胆怯让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错了。

龙星域将他的神情都看在眼中，想了想，无奈一笑，她叹道：“君师弟，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如此惊讶？”

此时夜色正浓，玄武堂弟子住处却是无一处灯火。

玄武堂堂中的三位长老，萧晚岳看守宗门祠堂，为人端正严肃；仇晓峰执掌全门刑罚，更是不苟言笑；剩下一个秦一苛倒是个随性的，他身为堂主本来应该最有话语权，但因秦一苛居“无定所”常“不在堂中”，是以玄武堂上下一众弟子皆以仇、萧二人为首。

也因此，虽然有个任性逍遥的堂主，但玄武堂在青龙门四堂之中仍是最守规矩的。

“是在宗祠！”龙星域更加惊讶，上前一步，奇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的？”

君和挠头，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只是拼命思索之下，自己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便有些迟疑地解释道：“回少门主，我，我以前来过玄武堂，宗祠这边的厢房跟其他地方的摆设有些不一样，所以我……”

龙星域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师弟，咦了一声，道：“你知道？”

君和避开她的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被沿，点点头答道：“是玄武堂的堂规。”

大川之畔，一片黑暗寂静之中，玄武堂三脉弟子皆已经按门规熄灯，或入睡或入定，总之无人发出丁点声响。

唯有最西侧、临川而建的宗祠中，远远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大川的西岸也如无影林一般，密布着青龙门设下的结界，而东岸偏南的地方则架设了许多水上建筑，青龙门玄武堂便设在此处。

玄武堂堂下弟子多善水系、风系灵法，住所毗邻大川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大川虽蕴含各种灵元素，但总归水属性的要多些。

龙星域换了一身碧绿衣裙，头上发冠也已取下，一头乌发只松松在脑后绾做一个发髻，形容不及之前那般英气，却极显女儿家的温柔颜色。

只是此刻，她面上难掩倦容，便倚窗望着无声无息的夜景，似自言自语轻声道：“当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啊！”

“入夜无声色，晨起两渡川。”她身后，躺着的君和突然小声接口道。

青龙门府邸狭长，西侧紧挨着一条涛涛大河。此河自南由北，水势汹涌，名唤大川，河水中蕴含丰富灵元素，是一条灵川。

传说中引领龙凤大战、一力战双凤的青龙老祖浮黎仙尊，便曾在大川之底闭关不出。

青龙门复建宗门于此，一则为守护祖师，二则也是为了大川之水中丰富的灵元素。宗门依川而建，方便年龄小、资质浅的弟子在宗门内参修基础灵术，初步感受灵元素，也为进入无影林清修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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