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猫传

青龙门四堂十三脉中，经历过龙凤之战还健在的长老有六位：玉龙堂龙家两兄弟并失踪的七长老连二、朱雀堂堂主老薛蓉，余下两位分别是玄武堂堂主秦一柯与白虎堂堂主宁东华。如今，七长老下落不明，这大殿之上便只剩下五位龙凤大战时代的长老。

虽说青龙门代门主之职，诸脉长老一致选了龙家兄弟，但其实他们五人辈分资历彼此难较高下，于是所谓代门主也不过是个名存实亡包揽杂事的虚号罢了。加之四堂之间面上虽和睦，实则彼此都是各自为营、暗自较劲。尤其龙二川死后，这些争端众弟子虽不知道，但在诸脉长老之间却是愈演愈烈。是以门内诸事，龙一山与龙三清轻易也不敢独断专权，生怕落人话柄，说他们仗着兄弟是前任掌门便不把同门放在眼里，进而影响侄女龙星域“少门主”的地位。

至于其他五位，除墨羽生之外，都是近六百年内才拜入青龙门的，此时又哪会多言。

他这话怪模怪样，似理非理，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一愣之下便就明白了秦一柯所指何意。

的确，乱斗之中，魔兽往往都身受重伤，若趁势捉来结下灵契，倒是个好法子。但是幼年魔兽若身在群斗之中，能存活下来的几率可是微乎其微的，又何谈去乱斗之中“活捉”幼兽呢？这本是常识的东西，龙星域年少没经验，犯这糊涂倒无可厚非，可是……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却不吱声了。

连龙星域听了也立时抬起头来，她面露困惑，心里只觉得一刻清醒，又一刻糊涂，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头绪。

龙一山将侄女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有些心疼，却还是不得不开口询问，他道：“少门主，当时是七长老提出要给你捉一只幼兽的？”

龙星域张了张嘴，她想说“是”，但心中却突然涌上来一种深深的不安。那不安阻止着她、压迫着她，她的拳头越握越紧，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只是呆呆地跪在殿心。

龙一山等见她这般模样，其实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

性格张扬的薛蓉当即便冷笑了一声，而坐在她身旁的白虎堂堂主宁东华，更是冷哼一声，怪声道：“看来，连师兄还有很多秘密啊！”

龙星域想不通其中细枝末节，但此时她却明确地感受到众长老对连叔的……“敌意”？她甩甩头，黛眉紧蹙，却是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的直觉。

迷茫间，只听龙一山问道：“少门主，你们二人又是怎么发现的群兽血斗呢？”

“是……”龙星域欲言又止，她突然心里好慌，很怕自己说错话。

龙一山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继续道：“可是七长老独自发现的？”

宁东华是个急性子，他见龙星域半天不说话，便道：“也就是说，在七长老告诉你之前，少门主，你可有察觉到那场血斗的灵力波动？”

龙星域迷茫道：“回九长老，弟子……并没有察觉。”她又立刻补充道：“可是，连叔他的修为远在弟子之上，能放出的灵识远比弟子的范围要大很多……”

不等她说完，秦一柯蓦然截道：“照门规，护佑弟子远行历练的长老，一般情况下，是不许放出比弟子更远的灵识的。何况，你们之前一直无事，而那场血斗也并非在你们返回宗门的路线上……”

龙星域语噎，心中更慌，但却是仍不明白这些有什么重要的？或者她只是不愿去想，便压抑着心中的不安，默默发着呆。

龙一山蹙着眉弓，扫视一圈殿里诸脉长老，见众人无意发言，便还将视线放在自己侄女的身上。今日是他当值代门主，其他人避嫌，他却不可也装糊涂。

只听他叹气道：“少门主，这片鳞甲又是怎么回事呢？”

龙星域听了，却是愈加迷茫，她抬起头，有些不解地道：“回代门主，那鳞甲难道不是连……是七长老受伤所致吗？”

众长老听了，彼此间再度交换着眼神，安静了一会儿，龙一山无奈道：“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这片鳞甲的来历？”

龙星域摇头，她越来越不明白，此时连叔下落不明，为什么众长老不着急找人，却都纠结于那场群兽血斗，纠结于那片什么破鳞甲！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弟子，即便早早被定为未来的掌门，然现下当权者却还远远轮不到她。

龙星域低下头，看着自己膝前，心里不安之余，还有一股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愤怒默然躁动着。

这时，坐在薛蓉身旁的白虎堂堂主宁东华突然出声问道：“少门主，袭击你们的那人击伤七长老，可是你亲眼所见？”

龙星域抬头欲答“是”，却突然迟疑一下。因为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只是亲眼见到连叔受伤，但“那人”究竟是什么？她实则是一无所知的。

方才心中焦急，现下反应过来，龙星域赶忙回道：“回九长老，弟子不曾见到那人，但弟子确然见到七长老被一道金芒所伤，一击之下……”

“什么！”不等她说完，一直冷脸肃颜的薛蓉突然“唰”地站起大叫一声，她沉声道：“星域！你说清楚一点！是什么样的金芒？”

龙星域给她一吓，心中更慌，脑海中连叔被一击吐血的画面再次浮现，但眼前却是众长老冷漠而充满怀疑的神色，龙星域暗自捏紧拳头，她才不关心什么金芒，但她依然恭声答道：“回四长老，弟子只看见从树林中射出一道金色光芒，十分急速，转瞬便将七长老的护体灵力击碎。”

薛蓉还欲继续询问，却闻龙一山叫了她一声。薛蓉看去，只见龙一山微微摇了摇头，再看殿中其他长老，眼中无一不是阻止之意。

薛蓉深深呼吸冷静一下，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眉头一皱，重新坐了下来。而后，她咬着下唇双目一闭，竟似强行让自己入了定。

龙一山微叹气一声，对龙星域道：“少门主，这片鳞甲并非出自七长老之身，据我等来看，这鳞甲上残余的灵力及血气，乃是出自我青龙门祖师浮黎仙尊！”

龙星域听了却仍是不解，是仙尊的鳞甲又如何呢？连叔的下落安危难道还不如一片鳞甲？

龙一山将龙星域的疑惑看在眼中，他蹙眉问道：“少门主，你可知，浮黎仙尊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龙星域一愣，随即隐隐察觉到什么，便迟疑答道：“仙尊他不是一直在大川之底闭关吗？”

龙一山环顾一圈众人，似在询问一般，见众长老无人有异议，便对龙星域摇头道：“除了我等长老以外，世人皆是以为如此。然则……”

龙一山肃颜道：“你是我青龙门未来的掌门，这事早晚也是要告诉你的，但你需谨记，此事万万不可外传。”

龙星域虽满脸疑惑，但终究认真地点点头。

龙一山沉吟一下，道：“仙尊其实早在龙凤大战之后，便已经仙逝了。而他老人家的尸骨，也已是千年不见踪影。”

什么？

龙星域震惊。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雷电突然闪过，正击中他的神经。

龙一山也知道这事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实则，我等也是十二年前才知晓此事。你父……前代掌门因担心青龙门遭变，才将此事隐瞒，只宣称仙尊他大战之后，一直在大川之底闭关。可现在，仙尊的鳞甲与这只猫一同出现在灵石的位置，结合你之前所说，便只可能是七长老将它们一并传送过来。而那灵石破碎，也正是因为有人两次动用了其中阵法，透支灵力所致。”

龙一山顿了一下，道：“仙尊的尸身所在，事关青龙门的未来，若是连长老他……”

不！……龙星域不敢相信，她急道：“不会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误会了！代门主，一定是连叔从那个人手里抢夺过来的，连叔他……”

“少门主！”打断她的是薛蓉，只听她冷冷道：“那鳞甲上的所有伤痕，若你所说不错，正是那金芒所致。”

这时，秦一柯突然“诶”一声，问道：“七长老是不是有一招术，叫个什么什么眼的？可以看见极远处的画面，十分之巧妙，直如身临其境一般？”

薛蓉瞪他一眼，冷道：“你说的可是‘虚空之眼’？”

“嗯！正是这个！”秦一柯大点其头，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却对薛蓉笑道：“同属空间术，可比你移形换位的‘空步’，还要妙些？”

薛蓉冷哼一声，不屑道：“‘空步’瞬时可行百里，那‘虚空之眼’才不过是……”不过是什么？她却没有再说下去。

薛蓉再次瞪一眼秦一柯，冷哼一声，便皱着眉头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秦一柯笑了笑，也不在意。

这时，宁东华沉吟一下，他对龙一山道：“七长老‘虚空之眼’的范围，据我所知，该在十里之内。纵便他十二年内有所精进，也不会超过二十里去。可若是……”他笑了笑，却也如薛蓉那般话说一半便闭目养神去了。

“若是？若是什么？”龙星域低着头讷讷地问着。

龙一山摇头叹道：“若是……能动用仙尊尸身上的灵力，即便是整个鬼面森林的动向，恐怕也是可以知晓的。”

龙星域猛地抬起头来，她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便一片空白，她终于明白了几位师尊意指何处，但她不愿想！

也不能想！

她只无措地道：“不！不可能！连叔他……”

她忍不住回忆起连叔在最后时刻与她所说的话：“星域，今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是背叛吗？

她不信！

她深深低下头，不再辩驳。两行泪水自脸颊滑下，她也似全然不觉，只一颗心慢慢地，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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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做了一个梦。

一个冗长又沉默的梦。

梦里是最初来到这厢异世界时的那片林中空地。

夜空无月，点点星辉之下只可见空地四周攒动着无数森然而巨大的黑影，黑影中一双双贪婪而渴求的血色眼眸正望着自己。

便在与那些眼睛对视的瞬间，黑影化身群兽，凶相毕现地朝他直扑而来。

杨修恐惧地后背发凉，脑中弦尽数崩起来，却在下一个瞬间，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闪现出来，挡住了那些凶兽。

一道道鲜血划破夜色，杨修却仍旧听不见任何声音。听不见那人出剑如风，也听不见自己竭力的大声嘶喊，直至喊得精疲力尽之时，他终于觉察，这是一个梦境。

可是……

梦里那白色身影却犹在变幻。

时而白衣飘袂，时而化作白色大猫，身陷兽群之中极尽厮杀，却始终将他护在身后。这梦里的一切便仿似那日的写照，一切那么真实，一切却又在转瞬间变得虚幻——那身影突然间不再是古色长衫，不再是长发束顶，却换做白的衬衫黑的西裤，唯一身血渍斑斑脚下尸体纵横让杨修晓得他还是那个护卫自己的大白猫。

然则那张脸！

那是记忆中已经模糊的脸！

杨修惊愕！他若有所觉地低下头，他慌忙地找寻自己的手、脚、身体……随便什么都好，可是！

杨修抬起头，另一种恐惧袭上心间：他看不见自己，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谁？

亦不知道，身前那时时刻刻护着自己的身影，又是谁？

是猫？还是……

“不！不可能！”

杨修终于惊醒，头却只管疯狂地痛。

他蜷缩着用小爪子抱住毛茸茸的小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恐惧让人疲惫，疲惫抵消恐惧，他终于放松下来。

睁眼往四周望去，却依旧是黑暗一片。

这光景与那梦境连到一起，让杨修又一个寒战。

梦里那人的脸清晰得吓人，杨修不愿多想，只甩甩头想站起身来看看自己究竟在个什么地方。可这不动倒罢，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全是细小繁密的伤口。

杨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又躺回去，龇着牙再不敢乱动。

他犹记得老头朝自己伸出手，也记得随那老头进入了一个狭长的、仿似隧道一般的空间，无数光束在眼前闪过，自己便晕了过去。

现在想来，恐怕是那个劳什子的破龙把自己裹挟进了空间隧道之类的鬼地方，才搞出这满身的伤。如今那老头把自己抓来不杀，想必又想拿自己威胁这小猫的爹了，杨修暗想着。

杨修自然是不知道他昏睡的这些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自己还是在老头的手里。但经由那场噩梦，他再也不愿把自己代入到小奶猫的身份之中。

于是，担忧，也担忧得颇为漫不经心，倒真的像是一个穿了别人皮囊生活的人该有的样子——无所谓好与赖的样子。

杨修在黑暗里恹恹地蜷缩着，他不去想大白猫，不去想白发飘飘的猫崽他爹，更会不去想那个拿剑削他的白衣少女……

杨修打个鼻响哼一声……不过，话说回来，老头要杀自己的时候，那小屁孩若在，说不定或许会拦上一拦的，杨修叹息。

秦一柯瞥他一眼，没精打采道：“我只是不知道，如今的魔兽在血斗的时候，居然还要带上幼兽的吗？”

“嗯？”

秦一柯性情不羁，喜开玩笑。平日里，总是一副风轻云淡、世外高人的模样，然做起事来，也是个顶会装糊涂的。

此时，他听闻龙一山问他，便拖着下巴打了个哈欠，似乎颇感无趣，只懒洋洋地道：“星域所言，自然是真。”他一只手在身旁小桌上敲了敲，突然又拉长嗓音道：“不过……”

龙一山皱眉，问道：“怎么？”

他右手边置着一张小桌，桌上却是那片让墨羽生、方子邪徒然变色的青色鳞甲。

龙一山沉吟片刻，道：“少门主，你把所遇之事再细细说一遍吧。”

龙星域跪在殿中，早上她在无影林里中了鬼泣的幻术，耗空了灵力，此时面色也还有些苍白，她勉力抬起头来，答道：“是。弟子去鬼面森林历练，已时逾半载。前几日与七长老商量之下，决定返回宗门。便是在途中，于前日夜里遇见了群兽血斗。七长老想为弟子捉一只幼兽作魔宠，于是与弟子守候在一旁。那群魔兽血斗至昨日清晨方才结束，七长老与弟子正是在那些死斗的魔兽尸堆中，找到的那只阴……那只小猫。”

众人各想着心事，龙一山沉吟片刻，转首看向坐于左首最末位的一个作俗家打扮、形容甚是倜傥的中年人，他道：“秦堂主，你以为如何？”

那秦堂主名叫秦一柯，是青龙门六长老，任玄武堂堂主。他明明在青龙门地位资历最高，却偏偏要与十三长老墨羽生坐对面，占个倒数第二的席位，只因为在那位置上，他的脚，能晒到太阳……

龙星域惊讶地抬起头，她想反驳，却心知薛蓉虽言辞甚厉，但一直待自己极好，当下这些话，恐怕并非是质疑自己，便又慢慢低下头去，没有出声。

众人也陷入沉默，他们也都熟知薛蓉的性格，也听出她话内另有乾坤，却无一人出声回应。

她犹豫一下，还是低头道：“弟子任性，见小猫可爱，便求七长老将其带回来。可是，弟子在给小猫剃肚子上的毛的时候，不慎让他跑了。七长老与弟子一路追他到鬼面森林的左眼石处，便是在那里遭遇到袭击。弟子修为尚浅，没能看见那人模样，只是七长老将弟子送回无影林之前曾说过，那人杀意明确，恐怕是冲弟子而来。而且，他灵阶极高，只一击就将七长老伤至吐血，我，”说到这里，龙星域狠狠握拳，沉声道：“都怪弟子无能！”她重新低下头去，终于不住声带哽咽道：“拖累了七长老！”

龙一山听了，拿起那片鳞甲又仔细看查一遍，眉头却皱得更深，他对坐在对面的一名身着道袍的清丽女子道：“薛师妹，你如何看？”

殿中两名弟子一跪一躺，却是龙星域与昏厥的君和。他们身旁还有一只木纹小盒，看去颇为古旧平常，只在盖子上贴着张金底红字的符，添了几许诡异的色彩。

当中首座为空，左右两边各六张檀椅，此时各有五人落座。左首第一位坐着的是一个身形高大，形容魁梧的中年人，正是玉龙堂堂主，亦是青龙门大长老、龙星域的大伯，龙一山。

这女子名唤薛蓉，是朱雀堂堂主。在长老中排第四，是此世间唯存的一只金乌鸟，在青龙门中地位也是颇高。犹以一身空间秘术更是修炼得登峰造极，似如老青龙那般假借特定灵石、灵阵催发空间之术，在她来说已是绝无必要。

早上，方墨二人带龙星域自无影林归来言说七长老遇袭，她便立刻前往鬼面森林的眼石处查看情况。只是，人到那里却是不见连二的影子，而且……

薛蓉容貌清丽，但浑身气质却是冰冷含煞，只听她冷声答道：“我去那眼石附近细细查看过，确如星域所说，是有争斗的迹象。只是，那眼石周围并没有连师兄的踪迹，连血迹都没有。至于，那群兽血斗之所……我按星域所言，向东行了千里，也没能找到。”

青龙门。

过午阳光正烈，青龙门玉龙堂正殿之中却是一片冷峻严肃的氛围。

大殿之中，青龙门四堂十三脉，除已逝的龙二川夫妇及失踪的七长老之外，其余十位长老各分左右，尽数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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