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掉马之四

最新网址:www.washuwx.com

他抽出乌月刀,望着那寒光飒飒的刀刃,手指轻轻一拂,口中嘶的一声,那刀太快了,生生划开一道深深伤口,血一直淌到掌根,殷红的一大片。师父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从竹檐下传来:“师父打算近日宣布,让你执掌逆水堂、幽土堂和青木堂,圣金堂和业火堂归属琪儿,至于未来教主的人选,你放心,为师绝不薄待了你……”

那日是南疆一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大家忙忙碌碌,正筹谋一同返回中原。

他懒洋洋地从窗沿后摸出没喝完的一小坛子酒,对准坛口垂落手指,将咸腥的血滴滴答答灌了进去,仰脖咕嘟喝了一大口,咂嘴道:“好煞口。”接着翻身而下,单手撑地,轻飘飘落在师父面前,收敛笑容,语气忽转深沉:“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那些我都不在意——”

“我这辈子爱重的人啊,不是死了,就是咬牙切齿地要杀我,我还要它做什么?”他叹道:“刀哪来的不祥,我才是真的不祥。”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谢离道:“你放心,这是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没有它,我也必全力以赴,给师父师娘、给天邪令所有兄弟一个交代,事成以后,我也再用不上这东西了,当个自由自在人,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喝酒去,也不拘醉死在哪里,浪迹萍踪去也——到时候你们可别再找我。”

接着笑道:“我得走了,还有位小友在等着。”

“是。”温酒酒站起身来,像想到了什么事,朝洞外一努嘴,“那个人是谁?”

“他啊。”谢离顺着她的目光偏了偏头,神色忽然温柔,“一个被我连累的倒霉道长,烦我烦得要死,他跟咱们没关系,这就回昆仑山了。”

他啧了一声:“我可警告你们,别再打着我的名号去招惹他,易临风那厮把他弄来总坛这一茬子事,我还没找他算账。”

温酒酒脸色一变:“昆仑山?前日里劫了少室山的昆仑派弟子,就是他么?”

谢离见温酒酒神情有异,心头一沉:“你都知道什么?”

温酒酒沉吟道:“你们在少室山劫了红莲要的东西,惹得他大发脾气,罚欧阳啸日当众挨了好一顿鞭子,近日我隐约听着是在煽动讨伐昆仑派,红莲的手段你知道,他说的‘只是探探口风’,一般都不留活口。”

谢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还听到什么?”

温酒酒道:“右掌教近两年好像疯疯癫癫的,他信誓旦旦对大家说你死了,却咬死少室山丢的东西在你的余党手里,我问他:‘既然魔尊已死,他的余党现身有何意义?’他不肯答,还凶了我一顿,近日他对内大加清洗,连我们逆水堂也险些中了奸计,对外又一味跟昆仑派过不去,行事风格古怪颠倒,极难揣测。”

谢离冷哼道,“难以揣测?我看是一回事,他搜不到那心法,被歃血术的反噬逼得如没头苍蝇,聂琪太了解我,也太了解那帮名门弟子的行事风格,知道昆仑蒙冤,故渊必定要管,他管,我就不会袖手旁观……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聂琪这人,在这事上倒是明白。”

他下意识望向装着乌月刀的黑木匣子,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至于我到底死是活,当年乌月刀为何出现在蜀中山洞,他比谁都清楚。”

他扭头欲走,温酒酒再次跪拜,在背后喊道:“左掌教——”

这句话的尾音还虚虚飘着,只见洞口树丛一动,哗啦一阵轻微响动,谢离眸光忽现杀机,回头喝道:“是谁?”

他眯着眼睛去看,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只见一角黑衣在洞口的乱石荒草里惊掠而过,动作轻捷,身形无比熟悉,他扔下温酒酒,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压着嗓子唤他:“林故渊!”

那人停住步子,架着宽平的肩膀,手按朔风剑柄,僵硬地转过身,本就白皙的脸被山风吹得苍白如纸,仍是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

他与谢离目光交接,眸中暗含讥讽,缓慢道:“我应该叫你什么?谢离、魔教左掌教、还是沧海君——”

谢离方才的冷冽气度尽数消弭,高大的身躯轻轻一震,显出几分无措:“你知道了?”

林故渊默然。

“是早就怀疑过?”

“是。”林故渊挑起薄薄的眼皮,“我真是傻,你这么大的本事,偏我把你当成一介无名小卒,陪着你上蹿下跳,胡作非为。”树梢鸟声啁啾,天色将将放亮,他的声音有一丝哑:“你们瞒我瞒得滴水不漏,果然魔教之人善于巧令辞色,最是不能信任。”

他回头就走,谢离大步追出去,仓皇间来不及戴好那人|皮|面具,露着一角真面目,边追边死皮赖脸地解释:“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一开始确实想瞒,后来……你是正道少侠,我是魔教掌教,正邪不能两立,但孟焦未除,你我绑在一起,若让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怎肯屈尊迁就?我怕你为难——”

“故渊,酒酒的话你听到了吗?他们要去昆仑山,聂琪那人手段毒辣残暴,你师门处境堪忧……”

眼看着快要追到,林故渊突然站定,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把拂开谢离快要按到自己肩头的手,语气冰冷:“别跟我提师门,谢掌教,别忘了,如今我师门危厄,正是少林寺一战拜你们魔教所赐。”

他转过身,视线平直略过谢离,望向他身后一望无际的淡白天光,又是一张刚直冷淡的端正面孔,平静无波,八风不动。

一如初见之时,仿佛之后种种温柔宽纵从未有过。

谢离被他惹急了眼:“我们魔教?你刚陪我闯过龙潭虎穴,亲眼看见我们教内分裂到何等地步,只因一个称谓,我又成了‘你们魔教’?”他耐着性子安抚,“故渊,我知道你气我扯谎骗你,好,我的事放一放,还有些时日,我陪你回昆仑——”

林故渊冷笑:“谢掌教,你以何面目跟我回昆仑山?”

谢离被他问得打了个磕绊,骤然想起当初他俩在少室山携手露面,惹得正道对昆仑一脉诸多猜忌,顿觉说不响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休要逞口舌之利,我吵不过你。”林故渊淡淡道,“我只有一句话,我们昆仑派的事,我们自己承担,与外人无关,与你无关。”

谢离逼近一步,目光灼然发光:“外人?你说真的?”

林故渊眉眼淡漠,一声不吭。

“好,别的先不论,我来问你。”谢离陡然提高声音,“刺探我们内情之事,全武林不管谁做我都不意外,但你绝不会做!你对魔教避之不及,半点不想掺和进来,仅有的一点了解全出于你我私交,既然如此,为什么偷听我和温酒酒谈话?你一个极重规矩的磊落人,为什么鬼鬼祟祟偷听我们说话?你说出来,说完我们再论我是不是外人!”

一连串发问如炸雷,一个接一个炸在林故渊耳畔,清净的脸一时乱了方寸——谢离这人太聪明,识人太清,一句话便戳穿了他的伪装。

温酒酒看他迟迟不接,捧着那木匣子,悲声道:“魔尊没了乌月刀,还是魔尊吗?”

谢离眼里抑郁之色更重,轻轻道:“丫头,算了,拿回去吧。”

……

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眼旧人离散,各去天涯。

他朝那柄久违了的刀伸出手,手指蜷曲,犹豫许久,又缩了回去。

那刀里篆刻的记忆太多了,太沉重了。

师父送他这把刀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

他师父——冷教主是一闲散之人,爱游历山水,爱搜集天下名刃,花费数年得来这把乌月刀,交到他手里时曾说:“这把刀自锻造以来屡屡易主,刀主不是死于乱世杀伐,便是杀父弑君之暴徒,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人人说它凶戾,可这刀何其无辜?主人作恶,连累它也担了恶名。这是口好刀,我瞧了一圈儿,除了你以外,再无一人能降得住它,也再无一人能配得上它,你拿去,好好对它。”

他抬起头:“我从小没人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谁都能踢一脚、踩一脚,直到遇上师父师娘,才当了一回人。”他目光坚毅,坦坦荡荡,“我平生所爱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生所愿唯你们平安,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

“离儿甘愿做你们手中的刀,一生为你们驱使,护天邪令振兴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至死不悔。”

师父道:“你啊,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你拿着这把刀,去保护心爱的人,才算化解了它的戾气。”又道:“长生老祖临死前将天邪令这烂摊子交给我,为师操劳这些年,老了,也累了,指望你和琪儿一起做师父的左膀右臂,担起咱们天邪令的担子。”

“琪儿的个性是古怪阴鸷了些,为师都看在眼里,但身居高位,他也有他的好处。他争强好胜,你心胸宽广,师兄弟取长补短、互为助力。”师父目光苍茫,望着湿润雾霭中的连绵青山。

他那时年轻气盛,跃跃欲试,一把接过来,纵跃而起,一个旋身,将四下竹林劈斩地簌簌乱响,碗口粗的翠竹纷纷落地,他望着那刀,双眼发光:“好东西。”

师父面容慈爱:“知道我为何传你一件国之凶器?”

一把黑色弯刀,一把切金断玉的好刀,杀过人,饮过血,陪他走过苍茫山水,刀身镂刻细密纹路,刀刃锋芒太锐,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刀身宽厚沉重,其形弯如弦月,通体漆黑,刃尖闪烁青光,如镜般的刀刃映出一张仓皇的脸,眼底盘桓无人倾诉的深深疼痛。

他轻身跳上小楼,倚着二楼湿漉漉的窗棂子,晃荡着两条长腿,率性飞扬的俊朗少年,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我武功高嘛,镇恶。”

师父站在楼下仰视他,笑道:“不对。”

“那是为何?”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请左掌教过目。”她说着,从背上解下那只硕大的黑木箱子,虔诚地捧过头顶:“这件东西,自从听到你亡故的消息,我想尽办法,派人跑遍大江南北才终于将它寻回,珍藏于姥姥的密室之中,从未示人,一直盼着有物归原主之日。”

谢离打开那木匣,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角灿金,刚要伸手去取,待看清那黑沉沉的物事,手停在了半空,一瞬间往事新事,尽上心头。

是他的乌月刀。

阅读下山最新章节 请关注凡人小说网(www.washuwx.com)

  • 加入书架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