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故人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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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故渊早早躺下,身体疲倦而意识清醒,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谢离送他回来时说得最后一句话,只觉心惊肉跳。

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吗?

迷迷糊糊的,却不敢真的睡沉,隐隐约约期盼着等谢离忙完教中事物,再过来看一眼——那人一向如此,罗里吧嗦嘱咐一大串,说是不来,末了又厚着脸皮上门,被撵出去好几回,非逼得人当面摔了门板才算完。

歌声流美,却甚为哀伤,若是有一勾一抹引动无尽心事和万千的不舍,若是那羁旅伤心人听了,怕是要流下泪来——

林故渊听了一会,在心里扼腕,暗道:东坡作这首词,本是寄托洒脱豁达之情思,可是人在俗世沉浮,谁又能真正跳脱出来,这抚琴之人唱得这般凄切,不知是悲叹他人命运,还是悲叹自己。

他本以为唱歌的是那梅斋主人,叫什么梅间雪的,仔细一听,声音却又不像,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男音。

听着听着不由起了疑惑,心说这梅园甚大,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和客人所居西厢房分别位于梅斋东西两头,那人歌声低沉苍郁,无论如何不该听得如此真切,细一思量,便想明白了,这人该是个内功造诣极深的绝顶高手,才让声音借助内力远远传荡开来。

这么一想,脸上神情刹时阴沉——这梅斋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远超自己想象。

他被那歌者情思所扰,再睡不沉了,起身唤仆役摆开笔墨,开始写一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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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梅间雪将长发拢至耳后,走下琴桌,提笔写下最后一味药材的名字,长长抒一口气,唤来一名仆役,将药方递给他,嘱咐按方调制,不可疏漏。

是极古朴雅致的一间卧房,屋里咕嘟嘟烘焙着草药,散发清苦药香。

梅间雪回头道:“你这歌声,唱得越发越滋味了。”

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愿博君一笑。”

仆役轻轻扣门:“公子,热水备好了,迎着冷风走动了一天,驱驱寒吧。”

那男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仆役手里接过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那桶高过膝盖,蓄水极多,甚为沉重,男子却像两手提着一团棉花一般,脚步轻盈,呼吸不乱,眉头也不皱一下。

是个面孔极英武的男子,五官深邃如刀刻一般。

他将桶放在床脚,双膝跪地,动作熟稔地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只雕刻莲花的木匣,依次取出香料、姜片和各色药材,以刀削成小块,各抓了几把放入水中,水汽氤氲,熏着人的脸,那人垂着眼帘,伸手搅动桶中热水,一滴水珠飞溅到脸上,恍如石子投入幽深湖面,那沉静的表情一瞬间乱了分寸。

男子回头道:“公子,来吧。”

梅间雪缓步而来,男子搀扶他在床边坐下,跪在地上,除去他双足靴袜,捉住一双玉似的足踝——梅间雪一个激灵,从肌肤相接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一只只虫从他触碰的地方爬出来,成千上万的覆盖了他。

那男子无视他的抵抗,剑眉低垂,驯顺地近乎虔诚,缓缓将他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起了涟漪,他盯着那摇曳的水光,一时不知是真是幻,难以自制的将两手伸进滚烫的水里,紧紧握着那月似的足弓。

从肺腑里,发出一线喑哑的呼唤:“公子……”

“放手。”梅间雪厉声道。

手攥得更紧了。

“放手!”

那男子如梦初醒,哗啦一声抽回双手,扶在木盆边缘,深深颔首,胸膛起伏不定,只是喘粗气,半晌才仰起脸,两道剑眉隐入鬓角,俊朗的脸显出一种隐忍的纯良,活像个在戒律边缘试探的和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他的后背仍紧绷着,整个人像一头拔除利齿的狼,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男子沉声道:“冒犯公子,是我该死。”

接着搅动热水,沿着肌肤轻轻搓揉,动作轻柔熨帖,伺候惯了人的样子,比那贴身的仆役更妥帖些,轻拢慢捻,一张脸被白气熏得发红,额角挂着一滴汗,将落未落,悬在半空。

梅间雪居高临下,冷眼看他,破天荒的有了倾诉的欲望。

“燕郎,我今天听说了一些事,一个我尊敬钦佩的人,跟你一样,身为男子,竟对另一男子有此非分之想……”

那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的替他濯洗小腿和双足,动作纹丝不乱。

“当年我杀你父亲,你全家也因种种牵连殁于天邪令之手,一年后你来雪庐为父报仇,废我一身武功,留我一条半死不活的命,在人间饱受折磨……你也再没回过家,这些年了,你不得解脱,我也不得解脱,但恩怨是非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燕郎,你听我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男子恍若聋了似的,心静如水,入了定,眉眼分外清明。

梅间雪长长叹息,看他的眼神近乎悲悯:“你清楚的很,再过多少年,再拖多久,我对你依旧生不出半分情谊,何苦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边?”

“男儿自当开心胸、立天地,做一番事业,你脑后有反骨,生来注定龙战于野,困在这里,整日做这些卑贱事,让你死去的父母如何安息?”

“我杀你父亲,当年你亲眼看见我带人杀你全家,那年你才十六岁,你都忘了吗!”

“……”

灯火忽明忽暗,火舌舔着那男子的脊背,被叫做燕郎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祭祀,最后将梅间雪的双足从水中捞起,架在木盆两侧,扬起一双静若止水的眼,眼底有异样的渴望,恍如水底招摇的荇藻。

男子乞求道:“我能不能、能不能……”

梅间雪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男子如眷恋母兽的幼崽,收敛了日渐锐利的牙齿和指爪,将额头贴在梅间雪的小腿,在那流畅的腿腹轻轻一吻,今日格外过分,滚烫的嘴唇,轻轻噬咬,难舍难分,呼吸渐渐不稳——

梅间雪的脸颊闪过一丝混杂了怜悯和厌恶的复杂情绪:“好了。”

男子如痴如醉,置若罔闻。

梅间雪重重一脚踏翻水桶,身体无力,架势仍在,俯身飞快抓住一只把手,将那桶里的水尽数朝男子泼了出去,当啷一声,木盆滚落在地,梅间雪跌回床上,脸色衰败,大口喘息,男子端端正正跪在跟前,浑身滴水,后背笔直,一瞬间从眼神里透出凶戾本色,又克制住了,低眉顺眼的替他掖好被角,拎着水盆,退回到深深的阴影里。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做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谢离道:“只有一两月?”

梅间雪眼底泛起一道凉意:“一两个月已是按长了说。我回去先熬几副汤药,你吃这两日,逼一逼身上余毒,再叫下人另行抓药制成丸药,你随身带着,一有不好就吃一颗,药吃完了,无论你身在哪里,必须招我过去重新开药,放下一切安心静养,否则后患无穷。”

梅间雪将桌上针包笔墨逐一收回医箱,眉宇间显出疲倦之色,他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坐得久了,乍一起身,顿感气血不畅,头皮麻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跌坐回去。谢离急忙伸手扶他,梅间雪往后躲开,摇了摇手,隐忍的几乎痛苦;“不必麻烦,这副残躯……我已经习惯了。”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便透出了墨蓝,云鱼鳞似的铺了薄薄一层,林故渊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一阵琴音扰了起来。

琴音是从梅斋主人居住的东厢房传来的,一名男子应和而歌,仔细倾听,唱得是苏轼的《行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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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梅斋的四个人,各怀各的心事,睡得都不安生。

豆似的火光一晃,外面忽然起了细细风声,普通人绝听不出异样,只有武功极高者才能辨识出其中不同。

是有人从窗外竹林穿身掠过,身法极快,幽若鬼冥。

又道:“你直说到了什么程度?我好早做打算。”

梅间雪道:“孟焦不除,外邪易入,内疾增盛,你心有执妄,时常动用歃血术,只会越来越糟……我尽力而为,一二月之内,应该无碍。”

谢离瞥向窗格:“他还跟着你?”

梅间雪披上狐裘,将一张玉雕般的脸隐没入镶嵌厚厚风毛的兜帽之下,只露出挺拔的一截鼻梁,看不见眼神,那本就凉浸浸的声音愈发没了温度:“这些年了,杀不了,撵不走,怎么办?随他罢。”

说罢召唤仆役,扶着下人胳膊,缓缓走了。

他把药方折了一折,放入袖中,快速道:“我父亲是一浪荡子,沾花惹草,轻浮薄幸,杀人救人如儿戏,对骨肉至亲也如儿戏,我一生深恨他负我娘亲,绝不肯步他后尘,什么‘命由天定,愿赌服输’,在我这里行不通,不过我有两样不治,不治将死之人,不治求死之人。”

“我只医病,不医命,生平最怕一种病人——我还没放弃,他自己先松了手。”他睨着谢离,眸光清明仿佛洞悉一切,将他摊开的手合拢成拳,放在手中重重握了一握,唏嘘道,“有些事过去便是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倚仗你,你要珍重。”

谢离淡淡点一点头:“大仇未报,自当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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