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破障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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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惊得摔了瓷瓶,一把搂住了他,他感觉后颈头顶冰凉凉落了水珠子,抬头一看,曼娘的眼睛像两口山泉,汪着初春冰冷的山水。

他在梦里挣扎,依稀感觉眼角温热,鼻腔酸楚,是了,走了那么久,那么远,背负了世人那么多莫须有的恐惧和揣测,只有自己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在心底,他始终只是个没娘的孩子。

曼娘死的那天,胸前一个硕大的血窟窿,紫裙染作鲜红,红的像火,映衬四周的熊熊烈焰,开出恶艳的花,她窈窕的身体就像一株枯萎的蔓草,在火里烧得咯吱直响,这女人骨头也硬,死的时候都没哭,一生只掉一次眼泪,就在那天。

那红衣少年嘴里叼一根草棍子,丹凤眼里含着笑:“谢离哥哥,好久不见。”他勾勾手,揭开一块瓦片,“来,今夜‘银枪太保’花家的夫人生了娃娃,我请你看好戏。”

他沿着孔洞往下看,只见屋里绰绰烛火,暖香扑鼻,一只小小的摇篮里装着锦绣襁褓,刚刚分娩的母亲头系锦带,满脸慈爱,丫鬟抱起孩子送去给母亲喂奶,揭开襁褓,只听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黑暗中响起那母亲的失去心肝的嚎哭:“魔教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初生的婴儿,红香的一团软肉,佛家说生灵十世苦修、十世善良才托生为人,初临人世,脆弱无依,人生是一副清白的图卷,还未提笔绘就。

此时双眼被剜,用细线穿进皮肉,缝成两眼睁开的模样,两个黑黑的洞口冒着血,小小的胸膛被人剖开,干干净净摘走内脏,空空的腔子里,遗忘一朵鲜艳莲花。

红衣少年哈哈大笑:“谢离哥哥,你瞧我的手段,好不好玩?有不有趣?”

他急怒攻心,一时哑然:“你!”

少年生了一张人见人爱的漂亮面孔,笑得前仰后合:“第三个了,第三个了,他们家每下生一个娃娃,我就杀一个,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断子绝孙!我倒要看看,‘银枪太保’五十六岁了,还能提枪生出几个!”

他怒道:“当年金丹甘死在花家枪下,你要报仇,尽管冲他们去,拿无辜婴儿下手,算什么本事!”

“你这人好无聊,难道婴儿不姓花?姓什么,姓谢吗?”那少年仍是森然的笑,弯着一双俊得令人发指的眼,“我不报仇,报什么仇,我只是觉得有趣,实在有趣!”

这梦做不得了,再做不得了。

他募的惊醒,胸膛剧痛若裂,眼角淌出一滴滚烫的泪,泅进枕巾,小小的一点水迹。

油灯烧尽了,下人忘了来添,屋里一片黑漆,他举起手,逐一屈伸手指,手指手心厚厚的茧,常年操持过什么的印记,这些年了,半睡半醒之际还会下意识的去床边摸索,又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

世人都说他死了,死在了蜀中山洞,也有人至今不信,至今追随,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死了,他的一半身躯同从不离身的乌月刀一起葬在了那里,陪伴此生至亲的人,从此无魂无魄,无名无姓,浪迹萍踪。

难遏的怒气涌上胸口,成了奔腾的烈马,他砰得推开门,穿过一脸倦意的仆役,冲往后院,将那滴着水的花丛树木雕花栏杆砸的稀碎,雨下大了,一声春雷震慑大地,闪电发出白亮的光,他跪在青石板路中央,紧紧攥着双拳,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仆役们交头接耳,忌惮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疯子,谁也不敢上前。

乱发间露出一双凶戾的眼,举目眺望,八荒四海,尽是天涯,不见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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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天黑的早,园子里处处点了灯笼,林故渊铺开被衾,合衣躺在床上,心里纷纷乱乱,安静不下来,总觉得有那么一个悬而未决的牵挂,痒酥酥的搔着心尖。

谢离却又来了,砰砰敲他的房门。

仆役替他回绝:“林公子睡下了。”

敲门声仍是不停,每敲一声,林故渊的心就跳的快一分,终是按捺不住,打开房门,只见谢离一脸宿醉未醒的疲惫,胡乱挂了件衣裳,浑身尽皆湿透,发梢滴水,一缕缕贴在脸上,惨白脸色,活像在后山悬瀑溺毙的水鬼,笑嘻嘻的站在外面,林故渊吓了一跳:“不是睡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察觉那话语里的关切太过明显,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道:“你又来做什么?”

谢离道:“不做什么,不做什么,来看看你,不看你一眼,总是睡不安稳。”

他待要进屋,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停住脚步:“我身上带了外面的寒气,不进去扰你了。”

林故渊从上往下打量他一圈,讥讽道:“酒醒了?”

谢离赔笑道:“醒了。”

林故渊道:“真醒了?”

谢离苦着脸道:“真醒了,隐约记得又冒犯了你,来赔个不是。”

林故渊做出一脸嫌恶,皱眉道:“疯子,一天到晚做些下流事,连雌的雄的都分不清,也不嫌害臊。”

说完就要关门,谢离两手把着门,撑开一条缝,不住絮叨:“确实是疯,骨贱皮轻,脸皮又厚,怠慢了林少侠,我的错,我的错。”又道:“下雨夜凉,记得关好门窗,盖好被子,不要着凉……”

话没说完,林故渊咔哒一声把门关了,犹听见谢离在门外唠叨:“明日不练剑了,我教你内功心法……起晚了也无妨,我在后山等你,别急,睡够了,吃过早饭再去……”

林故渊在门口倾听,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背过身去,笑容止不住的从唇角漾开,笑得一脸傻气,平平躺回榻上,放松手脚,长舒一口气,一闭眼睛就睡着了,安安稳稳,一夜无梦。

风吹着案上书页,哗哗的翻,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鲜衣怒马的好儿郎,一个穿黑衣,一个一身艳红,本就都是绝好的皮相,青春年少,大好时光,眨一眨眼睛也是风流,约在深夜见面,并肩伏在房顶,任夜风吹拂发尾,头顶是大的惊人的一轮红月。

那少年笑得森寒,反手回刀,刀锋寒光闪闪,划过他的咽喉,顺着刀尖滚出一路细小的血珠子,他伸手摸了一把,手心一抹殷红,他仰视那少年,耐着性子道:“咽喉是人最薄弱的部位,也是最难得手的部位,你这刀还需再快一分,再往右进一分,再来,我教给你。”

少年的资质那样好,学得那么快,若对阵的不是他,早已赢了千次百次,杀他百次千次。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年少的自己,大约是八九岁年纪,背着一把为孩童锻制的小号弯刀,一瘸一拐跑到桌边,捧着粥呼噜呼噜吃得有滋有味。

旁边的粥碗架着筷子,座位空着,始终没有人动,结了薄薄一层米油。

师父撩起他的裤管,脸上纹路愈发深刻:“比武切磋,点到为止,怎么又没轻没重,你看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淌了山里的毒水,化脓了。”

团团白雾迷人双眼,一切都看不真切。

依稀是在青山之间,鲜亮衣衫的小少年在他前面跑成了一阵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里有凉薄的锐芒,立在山巅,咯咯笑着,喊:“谢离哥哥,谢离哥哥,你教我的那一招我练熟了,我还想出了绝妙的一式,我们再来一局,这次我一定赢你。”

师父叹道:“宽慈仁厚,好孩子。”

曼娘打开一只药箱子,舀出一勺子红红黄黄的药粉,手腕一抖,洒在那伤口上,刀割似的疼,曼娘也疼,明知道他骨头硬,还是嘬唇连吹带哄,红了眼圈,他一声不吭的盯着看,鼻尖冒出细密汗珠,末了神使鬼差的喊:“娘。”

他一垂眼皮:“刀太快,没躲开。”

师父说:“胡扯。”

往常的梦到此便戛然而止,无论他怎么伸手,抓住的只有蛛网般的破碎残影。

这一场梦里,却又添了新的东西。

小小的少年捧着粥碗,身姿挺拔,眼仁漆黑,肩膀尚未宽厚,僵硬的收着腿,语气驯顺:“他年纪小,好胜心强,我让着他。”

师父问:“你不想赢?”

他摇摇头:“手足亲情,胜于输赢。”

手掌擦过他的额头,是老人的手,干燥,温凉,柔和,散发浅淡药香。

那粥香且白润,沉甸甸的一大碗捧在手里,冒着热气,笃定安和,像是一生。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床上辗转反侧,出透了一身热汗,不愿意醒。每回都是同样场景,同样故事,一碗粳米粥不知吃了多少年,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午夜梦回,总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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