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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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吻严肃,没有半分玩笑之意,谢离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林故渊露出狐疑神色,忽然福至心灵,呀的一声,抿嘴朝那欧阳啸日来回打量,表情甚是复杂。

谢离哭笑不得,长长叹一口气:“我见他对红莲唯命是从,从来不敢有半分忤逆,只以为他是那等趋炎附势之流,因此一向看不起他,不想他存了这份心思,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眼里不由浮出几分悲悯,叹道:“五阳归元,可怜人。”

林故渊踏进破庙,解下背上行囊,向四周环视,见满地污秽,竟找不到一处能落脚之地,不由轻叹口气。他性子极好洁,所居之处一向片尘不染,在门派时恨不得连脚下道路都叫昆仑小弟子事先拿雪水濯洗,从未在这种腌臜之地过夜。谢离观他神色,嗨嗨一笑,道:“我就说嘛,这等破败地方,太委屈林少侠。”

林故渊捡起他扔下的木棍,拨开一团破烂帷帐,正看见一窝虫蚁四散奔逃,嘴角往上一扬,冷笑道:“我看这里甚好,以你我二人现在的身体,不恶心到别人便是积德,人来人往的地方是我们能去的吗?也只有这瘟神庙,才是你我归宿。”

他将背囊往地下一掷,淡淡道:“想不到我半生做人坦坦荡荡,不说所到之处遍地光明,也万万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如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连一处容身之所也没有,罢了,你我现在神智清醒才嫌这破庙腌臜,等再过几天,孟焦入了脑,还管什么脏净。”他席地而坐,半眯眼睛,望着残破天顶透出的点点星光,“再挨两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说完将背囊当做枕头,推开身边乱草,躺下就要睡觉。谢离摇摇头,伸手示意他起来,林故渊皱眉看他,谢离笑而不答,拉他起身,替他拍净他衣上尘土,轻道:“去一旁等着,一会到处尘土飞扬,别再呛着了你。”

他将林故渊推至破庙一脚,自去扶正供桌,一样样捡起地上散乱物事,抱了满怀,尽数扔去庙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半秃扫帚,弯腰刷刷挥舞,不多时便开辟出一块阔朗地方,又从院里抱来干草木柴,堆成火堆,用火折子引燃。

天气干冷,火苗燃烧极块,毕毕剥剥,耀得庙里通红一片,谢离大步奔出去,不多时提回一只胖大白兔,徒手剥皮,掏出内脏,把满手鲜血往衣上抹了两把,出去砍下两根尖细树枝,穿起兔肉,架在火上翻烤。

一连串不知做了多少次,毫不拖泥带水,不过一炷香|功夫,变戏法似的从这漏顶的破庙一隅收拾出一块温暖清洁的栖身之所,林故渊冷眼瞥着他刚到手的食物,只见兔子壮而肥硕,一看便是村民家养,知道他是顺手牵羊,却也不说什么,只远远立在一旁看他。

谢离盘腿而坐,来回翻烤兔肉,烤的油星噼啪直爆,肉香扑鼻而来,这才招呼林故渊过来坐下,笑道:“这容身之所少侠可还满意?”林故渊不做声,谢离笑容更深:“这还不好么,有地方避雨,有火堆取暖,肚子不饿,还求什么?要是能再来壶酒,神仙也过不上这好日子。”

林故渊转头看他,只见谢离一双沉沉黑瞳倒映火光,眼底都是回忆,深沉苍凉,尽数藏在笑里,撕开一点兔子肉,尝了一口,美美嗯了一声,道:“香。”

林故渊看也不看一眼,盘膝坐在一旁,谢离知他不食荤腥,摇摇头道:“哎,你们啊,讲究太多,我小时候吃百家饭,能讨一口饱饭,二话不说,跪下就给人磕头,还管什么荤的素的,那时候啊……”他挥手比划,余光看见林故渊闭目养神,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住了口。林故渊却又睁开眼,丢出冷清清几个字:“那时候怎样?”

谢离一愣,道:“你想听么?”林故渊道:“你说。”

谢离好生奇怪,见他认真倾听,只好顺着方才话头聊下去:“小时候饿得久了,人就馋,无论走到哪里,头一件事便是不能短了吃喝,记得有一回,有家大户人家给了只过年祭祀剩的囫囵烧鸡,我那时才多大,五六岁吧,一顿吃了个干净,又灌了二斤水,肚皮涨得像鼓一样,在道路旁躺了两天,下暴雨都没醒,人家还以为死了,用席子裹着扔到乱葬岗……你猜怎么着?我昏睡醒来,看见周遭都是死人,吓得从黄土里爬出来,被那抛尸的看见,还以为是诈尸。”

他连说带笑,将儿时琐事一件件当做故事来讲,讲那时辗转过的村落,家乡的辘轳和水车,讲村头的酒肆和凉亭,飘着黄叶的秋天,讲早记不清相貌的父母,讲父母病故,祖父叔伯全家死于瘟疫,他寄住舅舅家里,舅母横加白眼,动辄打骂,苦虽是苦,好在能吃上一口剩饭,不料一天被舅父舅母带上公堂,说年景不好,再供养不起,七八个骨肉至亲当堂吵作一团,谁也不肯收留他。

他小小年纪,骨头却硬,起身朝舅父舅母深深一拜,扭头便走,拄着一根树枝,跟着流亡讨饭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离了生养他的故乡,颠沛流离,四方游荡,不知到了哪里,一次街头殴斗,拼去半条性命,却机缘巧合的被天邪令的人看中,当了个跑腿送信的小子。

谢离连道:“晦气,晦气。”捡了根木棍往草堆里翻翻捡捡,先找着一条死蛇,又扒拉出几块干巴人粪,满屋除了些破桌烂椅,一点人气也无。

谢离扔了木棍,推着林故渊往外走:“算了,算了,你住不得这种地方,太脏了。”林故渊不动,斜他一眼:“你能住么?”谢离道:“你还不知道我,山林坟圈,破屋烂瓦,我哪都住得。”林故渊点点头,拨开他往庙里走,谢离在后头追:“喂,喂。”

他俩怕魔教再回山顶,不敢久留,跟着从小路溜下山去,一路藏身草丛树丛,试图寻找魔教足迹,可天邪令众人行踪诡谲,去与来皆无影无踪,不过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竟连一点影子都再寻不到。

两人不能再回客栈,在郊外一家破庙凑合过夜,那庙年久失修,阴森破败,外墙坍塌大半,到处覆盖灰尘,龛前挂着一席看不出颜色的破帷帐,谢离上前三两下划去蛛网,用力一扯,连布幔带挂梁咣当一声砸了下来,他反应快,迅速往后退避,虽没被砸到,却也吃了一嘴灰,被呛得连连咳嗽,仰头朝那佛像扫了一眼,骇然道:“呵,什么东西,好吓人。”

林故渊站在门口,抬头去看,只见那“菩萨”歪在一边,灰白面色,嘴眼歪斜,腮上画着好些红痘瘢,哪是菩萨佛祖?分明是一尊瘟神爷。

祝无心已经走了,欧阳啸日独自站在山巅,雄健臂膀轻轻发抖,垂头若有所思,不知作何想法。

此时以二对一,倒是下手的大好时机,只是两人被蛊毒折腾的四肢发软,瘫在石壁背后,只想缓一口气,林故渊定睛向外一看,惊得险些吞下自己舌头。

只见欧阳啸日放开缰绳,任两头孤狼自由奔走,握着马鞭放在脸上,微闭眼睛,神色沉醉痴迷,用脸颊来回摩挲。那马鞭华丽非常,鞭杆为黄金锻造,包裹牛皮,尾端坠一条金灿灿的璎珞,除此之外皆乌黑发亮,一看便是主人心爱之物。

山中传来一声布谷鸟鸣,欧阳啸日倾听片刻,收拾衣衫匆匆下山,四野回归寂静。林故渊和谢离从乱石后走出,见鸡鸣峰空空荡荡,只余一地月光,回忆起方才诸般情景,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

想到一时犹豫,竟白白浪费了擒获祝无心的机会,将他放回了魔教总坛,心里更加懊恼。

来回往复,爱恨交织,温柔缱绻,一生惆怅化在这低低的几声呼唤中,连草木都为之动容,他思念之人但凡对他有一分情意,怕是连心也要碎了。

“这人倒是个痴情种子。”林故渊望向谢离,“你们的右掌教红莲,原来是个年轻女子,原来闺名叫做小琪。”

他吻过那鞭子,双肩颤抖更加厉害,缓缓解开袍褂,坦露健壮上身,背对谢、林两人,面朝悬崖方向跪了下去,将一头长发从颈项拨至前方,拿牙咬住,借着月光照耀,只见他后背肌肉贲张,赫然盘亘一片累累鞭痕,有些早已是淡淡陈年旧迹,有些仍结着黑色血痂,伤痕粗粗细细、横七竖八,足有上百条之多,甚是骇人。

林故渊看得呆了,连方才蛊毒发作的疲累都放诸脑后,一个劲盯着这怪人,心道:他这是受了什么刑吗?他身居业火堂堂主之位,又是红莲心腹,谁敢对他下这重手?

说罢举手一拂,从袖中飞出一道绳索,刷刷几下缠绕住一块尖锐石头,收紧拽了一拽,一手握着绳索,一手张开,从悬崖绝壁纵身跃下,只见深蓝道袍随风猎猎飞舞,嗖的一声,身形隐没在黢黑夜色里,缩成小小一点,看不见了。

笛声乍停,孟焦威力骤减,加之一天内曾数度发作,力量远不如平时,已能凭意志克制,林故渊和谢离放开彼此,察觉方才失态,眼神相互躲闪,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各自转头从石缝观望外面情景。

夜晚风凉,吹起耳畔乱发,欧阳啸日忽然一扬鞭子,嗖的一声抽向不远处一团碎石,将小石块抽得向四处迸射,接着弓起身体,高高擎着马鞭,啪啪两下朝自己后背抽去,是下了狠劲,后背顿时皮开肉绽,横亘两条手指粗的深深伤痕。

啪,啪,又是两鞭,纵向抽在相同位置,紫红鞭痕渗出鲜血,夜晚看去,鲜浓的血如黑蛇,沿后背蜿蜒流淌。

那鞭伤程度,该是寻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欧阳啸日蜷缩身体,浑身颤抖更加剧烈,额头冒汗,脸上却露出陶醉之色,深深去吻那马鞭。两匹狼无声接近,畜生极通人性,知道主人受难,低昂头颅,将毛烘烘的脑袋不断往他额头磨蹭,欧阳啸日呼吸粗重,一手圈着灰狼头颅,将面颊埋进它厚厚风毛之中,口中呢喃呼唤一个名字:“小琪,小琪。”

宿敌在侧,却肯损伤自体内力以真气相助,林故渊知他心意,心头暖热,不再挣扎,两手搂住他脖颈,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昂起下巴,心甘情愿与他吻在一处,唇舌勾连,你来我往,吻到动情处,半睁开眼偷看他表情,见那极疏狂率性的人没有半分轻薄之色,神情端肃专注,不禁一阵耳热,心头砰砰直跳。

他俩躲在石后耳鬓厮磨,突然被欧阳啸日一声咆哮打断:“行了,走吧,别吹那吊丧曲子了。”

似在意料之中,笛声戛然而止,祝无心将竹笛放回袖中,微笑道:“欧阳堂主保重,贫道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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