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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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离抬手擦净唇边血迹,冷笑一声:“是我害你?是说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叛出藏经塔,还是说我威逼利诱,故意布下陷阱引你犯错?林少侠方才说恩怨分明,孤身一人激战群雄多么英武,转眼便反悔了么?”

“你……你忘恩负义!”林故渊瞪着他:“若不是为救你这魔教妖邪,我何至于此!”

谢离反唇相讥:“有趣有趣,你不愿救我,大可不做,救了又悔已不磊落,再一股脑儿推到我这魔教妖祟身上,彰显你清白么?还是说你们所谓正道,起誓毁约都如此轻率?抱歉的很,谢某平生不愿受人恩惠,辜负了林少侠一番侠义心肠!”

当即骂了句冥顽不灵,调头就走,谢离追在他身后,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林故渊怒气腾腾,一句也听不进耳里,越想越是恼怒,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用上轻功,甩开背后串串叨念,一路足下生风奔上山岗,放眼远处山峦叠嶂,山间依依墟烟,并不觉视野开阔,反而胸中郁结窒闷,恨不得找人打一架出气。

耳畔忽然一阵衣声,谢离从他头顶飞跃而过,稳稳落在他身前,拦住去路,林故渊看见他就烦,冷冷吐出两个字:“让开。”

谢离向前一步:“不让。”

林故渊被他气出了一身汗,被山风一吹,身上一阵热一阵凉,谢离忽然将他往怀里一揽,肩膀撞着肩膀,用力过猛,甚是疼痛,林故渊叱一声放肆,挣了两下挣不开,太阳穴挑起一条青筋,突突直跳:“你放手。”

“不放。”谢离两手箍着他,轻轻叹气,“故渊,我这人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你偏要费这劲做什么,连累我认个朋友,欠你份人情,多个牵挂。”

后半句话声音低弱,几不可闻,刚一说出口,便被四下漫卷的山风带走了:“……现在好了,我再放不开手了。”

两人吵完这一架,翻过午阳岗,已是暮色四合。

他俩拐上官道,在路旁驿站吃了些饭菜,继续同路而行,林故渊大步在前,一时运起轻功飞顿疾驰,一时缓步徐行调息回力,半分不肯耽搁,一路默默无话,脸色如蒙霜雪,谢离跟在后面,知道是冒犯了他,一路唯唯诺诺赔不是。

“小兄弟,我独来独往的惯了,说话不好听,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计较,啊?”

“故渊,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你瞧你出身名门,才貌双全,武功如此高强不说,还胆识过人,破敌阵三千全身而退,这等豪杰英烈,跟我们区区魔教贩夫走卒置气,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小娘子,你好歹说句话,我这一路自言自语,实在闷得慌。”

“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林故渊被他聒噪的心烦,猛一回头:“你哪儿错了?”

谢离只当他再不肯搭理自己,一下子惊喜万分,哪还顾得上吵架,急忙道:“哪都错了,哪都错了,就没一点儿对的地方,林少侠要是不解气,再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啊?”

尾音虚虚上挑,便是在哄人了,林故渊冷冰冰说了两个不敢,神情却稍稍放晴,谢离觉得有趣,哄他哄出了滋味,作势打了自己一嘴巴,连连叫苦:“林少侠这等名门正派的忠义之士,肯屈尊救我性命,我非但不知感激,还出言顶撞,简直大逆不道,受万人唾骂也是活该自找,再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可惜我这人没出息,枉称魔教妖人,其实半点妖法也没学会,要不然变成个牲口驮着林少侠,也省得林少侠走路脚酸。”

林故渊被他说得绷不住要笑,急忙干咳两声,将那笑容憋了回去,摆出一脸嫌恶道:“罢了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嫌害臊,我还嫌脏了耳朵。”谢离眉开眼笑:“听你的,都听你的。”

林故渊心知他句句属实,偏又说不过他,张了几次嘴都不知该从何辩驳,一时急怒攻心,出了一头汗,讷讷道:“我活该,都是我活该。”之后只觉心灰意冷,再不想与他争辩。

一瞬间回想起藏经阁中看见他气若游丝,心中曾浮起的哀恸怜惜,一时万般懊悔,又万般庆幸,悔的是竟为这么个泼皮无赖弄得心绪烦乱,半点不由自主,幸的是他一丝也不知晓,还只当做是孟焦作怪。

谢离仰头大笑:“别闹了小兄弟,你不敢,别忘了,还有那孟焦呢。”笑声放浪不羁,带着内力,把周遭树林震得簌簌发抖,笑完一阵,眸光忽转寒凉,“我这张嘴下贱的很,可别招我说出好听的来,我怕你面子挂不住。”

说罢忽然瞥着林故渊,目光暗含深意,林故渊怎会不知他指的“好听的”到底所谓何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短促,声音拔高:“你、你简直不要脸面!”

“你说对了,我们魔教中人,真都不要脸。”谢离嘿嘿笑道:“我们行止随心,从来看不上那些虚名浮利,中蛊便中蛊,随他们去说!若不是因你抛不开面子,到处遮遮掩掩,像个失了贞洁又不敢自尽的妇人,何至于被污蔑至此?这也要赖在我头上?”

谢!离!

林故渊一个翻身猛坐起来,只见谢离好端端坐在他对面,两手在后撑地,嘴里叼一根小草棍,正与他四目相望,眼中含笑,哪里还有方才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的样子?不禁一愣,脱口道:“你没有死?”

“死?”谢离摇头晃脑,那小草棍儿也随之抖动:“我这人打小命硬,命里犯孤寡星,克父母克兄弟克手足,死是死不了的,只是周身疼痛,需要被多多疼爱……”

林故渊呆立原地,霎时冷汗涔涔,谢离看他表情,步步紧逼:“我知道你心中作何想法,你中那毒蛊,被迫跟我混迹一处已是屈尊,怕被人戳破,不得已救我一条烂命,得罪无数同道同门,思来想去是吃了大亏,不料我这下作胚子却半分不领情,是也不是?”

林故渊抖着嘴唇,一连说几个你字,不知谢离这股邪火发自何处,更无处辩驳,被他连讽带骂说得毫无招架之力,冲口而出:“是,是,早知如此,在藏经塔就该把你交给慧念方丈,不用去偷拿心法,不用告罪师门,这会怕早已启程回了昆仑山!”

林故渊这才明白又着了他的道,心里暗道:当初在昆仑山百花谷初见,我曾借故搭他脉搏,一丝真气也感知不到,这才轻信他了不会武功,是了,想必那时他使的也是这种闭气手法。恐怕是因藏经塔魔教人数众多,他怕因武功招数暴露行迹,因此借中毒闭气装死,好下三滥的做派!

当即恍然大悟,想起方才一路担心他安危,一路杀出重围,不知得罪了多少正派同道,亦不知全门派上下怎样议论自己,再看谢离志得意满的神色,只觉荒唐可笑,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你害得我与各派师兄弟公然为敌,害我同门反目,害我无颜面见恩师,我到底哪里对你不起,让你这样戏弄我?”

林故渊只盯着他的脸看,只见谢离不知何时摘下了那人/皮/面具,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说是熟悉,他与谢离的真面目只一夜之缘,那一夜蛊毒发作,只知欲海沉浮、浮世半真半幻,根本记不真切;说是陌生,那双眼睛却见了百次千次,次次恨不得只闻鸡犬之声,老死不相往来,偏偏朝夕相对,摆脱不得。

眼前的人黑发如瀑,映衬一张极轩昂的脸,布衣陋服,不减风仪萧肃,因常年避光,面色偏于苍白,眼底如三千弱水,不见喜怒、不辨冷暖、不浮鸿毛,本该是扬眉淡看剑锋铄的冷峻面孔,偏又挤眉弄眼,弄出些猴儿似的怪相。

那人哎呦了一声,连连后退,怪声道:“小兄弟,你怎么如此凶恶?”

这声音!

“你耍我?”林故渊怒不可遏,一身疲倦都被抛在脑后,募得弹起,提剑便走,谢离跟在后面追,赔笑道:“小兄弟,我没骗你,真没骗你,我当真是毒入肺腑,多亏你仗义相助,背我跑了这半日,才得以借机调息驱毒,现在胸口还疼得厉害……”

说完当真大咳不止,直要呕出心肺,林故渊走出数步,听他咳得痛苦,禁不住回头去看,只见谢离口角淌血,面容扭曲,不由紧皱眉头,边往回走边道:“如此厉害?大约是毒尚未发散完毕,久了要损伤经脉,你坐下,我助你运功逼出残毒……”

说罢伸手搭他脉息,指尖触着他手腕,只觉一股雄浑内力突突奔涌,哪还有在藏经塔时脉象几欲断绝的情状?不由轻轻咦了一声,心头渐升疑怒,谢离嘿嘿一笑,把手伸进嘴里,从后槽牙缝抠出一只瘪了的假血包,随手一弹,满脸轻松神色,咧开淌着血的嘴角笑道:“我就知道,全天下只小娘子最疼我。”

却说林故渊背着谢离,从少室山后崖翻山逃脱,一路突破魔教重重封锁,甩开无数追兵,一连狂奔半日,终于到了一处阳光煦暖的山岗,远远望见岗下一家小酒馆,斜斜挑出一张酒招子,写着“午阳岗”三个大字。

他背着一个人跑了这大半日,又频频与人交手打斗,再充盈的内力也到了极限,眼看周围寂静无人,将谢离放在一株大树下,自己摊开手脚仰面朝天,紧闭双眼呼呼直喘粗气,胸膛拉风箱似的起起伏伏,口中焦渴,再站不起来。

休息了一炷香/功夫,气息渐渐匀定,脸颊被阳光烤得十分温暖,他疲累交加,眼皮沉重,恍惚中感觉有人朝他脸上轻轻吹气,以为是魔教余党寻到了他们,惊惧之下闭眼便是一记“洗心拳”,这是昆仑弟子日日晨练的拳脚功夫,最是朴实无华,此刻想也不想便全力打了出去,威力倒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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