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丘中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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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台的雨一夜没有停,南河早早歇下,梦里都是这些年他们在章华台的回忆。

而辛翳晚一步来章华台,明明是他自己的加冠礼,也是楚国今年的大事,他却成了姗姗来迟的人。辛翳本来想快马加鞭赶在夜里到达章华台,但毕竟是雨下的大了,耽搁了。等他到达章华台的时候,已经是清晨,雨后初晴,天边大亮,蓝如水洗的天幕下,章华台的宫人已经在重新修缮过的楼阁之间穿行。

偶有屋檐滴下昨夜的雨水,掉落进回廊下绿的惊人的庭院里。

辛翳满身昨夜未干的雨水,走过去,他在脏兮兮马鞍上磨了一整天的尊臀没敢坐在她床边,辛翳就蹲在她床沿,看着她安逸的呼吸着,睡得无知无觉。

要不是听见她说过的话,他真不肯信她魂魄不在此处。

他伸出手,戳了戳她脸颊。

脸颊比她冬天的病容丰腴多了。

辛翳蹲在那儿看了许久,手撑在床沿微微倾身过去,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额头。

应该也不算亲,他只是有模学样的用嘴唇碰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不知情的睡颜,轻哼一声:“看在你守信的份上……”

而在同时的另一边,南河也已经抵达少梁,此时正跪坐在桌案前发呆,忽然似感觉到什么似的,抬手摸了摸额头。

耳边有人唤道:“大君……大君!”

南河猛地回过神来,师泷跪坐在桌案左手边,似乎有点担心,道:“咱们才刚到少梁,秦王估计不会现在就见我们,要不大君先歇息一下?”

少梁在两国边界,是两国交易的重镇,数年前因秦王襄助,淳任余将此城赠与秦王。不过少梁的易主,似乎也没改变什么,少梁还是以前一样的熙熙攘攘,秦国并未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

然而对于沿途护送他们到少梁的士兵而言,到了少梁却跟回了家似的,一路戒备一下子放松。驻守在秦国的士兵帮他们装卸车马,帮随队的军队在少梁城外的空地扎营。

秦王也早就派人打扫房舍院落,虽然秦国也是和晋国也一样的简素朴拙,准备的院落也不过是乡绅民居,但南河与群臣也可以直接驱车进去入住。这一条龙到家的服务,让南河还没见到那位秦王,心里就忍不住生了好感。

都说秦人质朴淳厚,倒真不是假的。

这要是秦人遇上贼精的齐人,估计会被骗的裤子都不剩了吧。

她坐进来还没多久,岁绒与靥姑正在收拾床铺衣裳,宫之省将车内用物都取出来。

师泷说着秦王估计不会来,但话音刚落,就听见了院外的通报,扯着嗓子喊得卫兵还没喊完,一阵脚步声就已经到了门口。南河一抬头,就看到正门处,站着个穿棕色胡服的男子,五十岁上下,个子并不高,瘦长脸蓄胡须,胡须有些杂白,梳秦国发髻,若不是他脸上几道淡淡的疤痕还有那鹰一般的眼神,他打扮的就像个护院。

南河还从未见过秦王,但此人一来,她心底便道:一定是了。

他生的瘦脸薄唇的严肃样子,见了她却笑了,一笑,神色便显出几分忠厚可亲来,他道:“舒?多少年不见了,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这几年任余都没把你带出曲沃啊。”

南河连忙站起来,并袖抬手恭敬行礼。

秦王笑:“生分了,以前总叫我其叔。”

秦国仍是秦氏赢姓,名秦其。

毕竟是来会谈,既有旧日的情分关系,她必定不能生分,自然道:“如今是私下的场合,没得外人,您便当我是小辈撒娇,多唤您几声其叔。”

秦其笑起来,道:“印象里舒还是垂髻小儿,坠着两个小辫撒欢要卫兵带着去少梁的江边钓鱼,如今已经气度非凡了。”

南河微微转眼,也看见了秦其斜后方一步,与他同行之人。

她定睛一看,才微微一愣。

虽需要花点功夫才能确认,但秦其身后一身戎装身材瘦高之人,确实是个……女子!

她大概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一身劲健男子戎装打扮,肌肤微黑,脸上也有些淡淡伤疤,五官和秦其有几分相似,但眉眼更有一种女子的盛气凌人。此女面上带着一块黑皮制成的眼罩,遮住了左眼,露出的另一只眼凤目狭长,细眉挑高,唇角似笑非笑,看似有些懒散的倚着门站着,整个人却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锐利骄傲。

这人是?

她在秦国有些名气的人里想了一圈,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秦其笑道:“这是小女,单名璧。”

她略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女子未婚,在这年头确实不好称呼,按照秦国公主的叫法,以她的排行,应该叫她季嬴。

但此女也算在列国里有名气的人物了,她不愿叫季嬴这种指代赢姓女的模糊称号,自认她应该以氏名行走人间,就自称秦璧。这一下子,天下都知道这位秦国公主闺名为璧了。

可她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总要出席一些列国会盟的外交场合,许多国家的不愿意叫她秦璧,觉得这名字太不规矩,简直男女不分,不成体统。

就因为如何称呼这位公主,在不少会谈上就发生过冲突。

秦王为了折中,便给此女封地蓝田,按公子来算,她可被尊称为蓝田君。

蓝田君就成了这位秦国公主对外常用的名号了。

若说历史上有以封地为称呼的战国四公子,那当世也有仅两位以封地为称呼的女公子。

一位就是为其父征战四方立下累累战功的蓝田君秦璧,另一位就是前些日子魏国和齐国联姻的那位年近四十膝下有子的大龄公主舞阳君。

南河知晓秦璧在秦国的地位,秦其说她闺名,南河可不敢叫,老老实实行礼道:“某见过蓝田君。”

秦璧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唇,抬手利落的行了个武夫的抱手礼,道:“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了,那时候舒弟还因为被我的马儿惊到,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呢……谁能料到,转眼已成了晋王。”

南河:……卧槽?还有这种老底儿啊!

虽然不知道这秦璧的话是真是假,但反正当年的人不是她丢的,南河只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笑。

南河自认如今这张脸,笑起来也算是讨人喜欢,却不料秦璧神情却似乎有些不忿,微微转过头去,没再瞧她了。

秦其倒也不见外,和她坐在桌案对面,道:“既然来了,咱们便早些进入正题。只是舒怕是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不如把乐莜也叫过来吧。”

乐莜也在带兵到旧虞驻扎后,只身快马赶来了少梁。竟然还比他们老弱病残的车队要到的早上半天。

乐莜进来后,秦其也是一副“又不是没打仗你怎么又胖了”的神情。

乐莜神情竟有些激动。

毕竟秦晋两国几乎每一两年都要会谈一次,近些年都是淳任余带着白矢和乐莜前来,如今晋国局势有变,再次和乐莜同行的已经变成了当年的太子舒,他心头也有些感慨。

而且乐莜当年被重用,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秦其曾在淳任余面前夸赞过乐莜打仗带兵的灵活。

这桌边一坐下,南河、乐皎、秦璧与秦其四人。但交谈之间,这简直都快成一家人了。

秦其二十多岁继位的时候,因他并非嫡长,秦国境内又有小宗对她不服,正式的继位大典上竟然有大半公族缺席。淳任余那时候也不过二十多岁,继位不过三年,竟亲自来到秦国,以晋王身份在继位大典上替秦其驱车。

若是魏国那般占据成周、逐渐强大的中原正统王国,继位大典上怕是要有两三位国君前来替他驱车牵马,以示对王的承认与尊敬。

秦国那时候毕竟是边陲弱国,能有晋王前来驾车,对当时在秦国地位不稳的秦其而言,可谓是长足了脸面。而后秦其与淳任余几十年前一直密切联络,相互交好,俩人都对各自朝廷上的大臣能将了如指掌,对自个儿家事甚至都会偶尔通信谈起。

南河也不得不佩服,在如今各国说翻脸就翻脸,四处倒戈的情况下,能有这段秦晋之好,非要这二人都坦荡真诚不可啊。

宫人走上来,将绘在绢布上的巨大地图铺开在地面上。

秦其拎着剑鞘,踩在了铺开的地图上,道:“魏国集结了多少部队,你可有消息?”

南河:“目前还不清楚,但楚国在上阳的驻军似乎对此颇为紧张。我们消息毕竟没有楚国灵通,但楚国似乎都如临大敌的应对,至少说明魏国绝不是闹着玩玩。”

秦其:“但楚国驻扎在上阳的,可是将军商牟,此人虽然年轻,却是楚王心腹,且行军打仗风格十分稳健,应该更擅长守城。”

蓝田君秦璧也没有坐下,她也起身,站在地图边缘道:“曾经我们在巴蜀地带与楚国有过冲突,楚国筑城十分坚固完备,如果楚国在上阳已经筑城完毕,又屯有粮草,魏国就算是带十万大军围住上阳,怕是也打不下来啊。”

蓝田君在秦其子女中行四,也是家中唯一一女,上头三位兄长中有两人战死,她与太子旷就成了秦其的左臂右膀。女子虽不能出入朝堂,但在国家之中拥有权力、封地,左右政治并不是稀罕事。

但像蓝田君这样出入沙场,成为军中大将的女子还是极其罕见的。

若是不够有能力,也不可能被重用这么多年。

南河:“但现在问题是,以楚国的建城速度,不太可能完工。而且魏国也会故意在完工之前,对上阳进攻。因此这次魏楚在上阳大战,并不是攻防守城战役,而可以当成一场会战。”

秦其摸着胡须道:“你是要在战役中途插手,还是等尘埃落定之后再突袭?”

南河:“我的计划是在后半段双方战役疲惫时再动手,但不完全表露身份,只做一些骚扰突袭,挑拨两国本来就绷到极限的情绪,让他们加大战场上的投入。只有魏楚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战场上,我们才能在偷下上阳后能站稳脚步。否则就算打下上阳,楚魏两国也会再来对上阳下手。”

秦其思索道:“你认为他们都会投入大量兵力?”

南河叹气:“其实魏国楚国的目的,都是想下一步侵吞我晋国,但他们是绝不可能联手的,两个国家都野心勃勃,也知道谁拿下我晋国,就决定了下一步谁先成为霸王。而且魏国已经连齐了,其实从局势上来看,如果不算秦国与晋国,剩下的大片版图,已经分成了三大家。”

她说着展开衣袖也提着衣摆走到台阶上。屋中四人,唯有她没穿戎装,一身宽袖深衣。她衣摆扫过秦晋的版图,站在晋国位置上,向东望去。

“北部,燕国已成赵国附庸,赵国又统治曾属匈奴的十几个部落,自成势力。南部,淮水以南便是楚国领土,以楚国的富庶和人口,不需要联合众多国家也能独自屹立。”南河先提及肉夹馍理论中两边那两块饼。

对于赵楚的强大,早已是各国公认,秦其微微点头。

南河迈上前一步:“中部,看起来有中山、宋、卫这些小国,但这些小国不是魏国的附庸,就是齐国的附庸,如果齐魏正式联手,那么曾经大家以为的中原各国,就会结成一块铁板,成为第三大势力。而且齐魏一旦联合,军力、经济与人口都很有可能超越赵、楚,成为最强的势力。”

秦其:“我听说魏国公主舞阳君已经入齐,准备与齐国太子完婚……你认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联姻,而是魏齐两国要联手了?”

南河:“我认为联手都不足以形容。舞阳君在魏国的地位,怕是太子也难以相比,她这次入齐,在我看来,绝不只是联姻,而是在政治上要步调更一致的合作。”

秦其思忖道:“齐国掌权的是庆氏,听闻王族势力已经被架空不少,庆氏是否做出什么动作?而且魏王年纪应该很大了,早之前便听说魏王已经老且昏聩了,大权旁落,但舞阳君应该不是掌权最多的人……我们对于魏齐之间的局势,了解的还是太少了。水波之下,两国不知道有多少氏族、公族在缠斗或合作。”

南河很认同他的说法,道:“但今日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三大势力之下,没有被纳入其中的国家,已经屈指可数了。我们秦晋就算联手,怕是也不能和任何一个势力所抗衡。”

秦璧抱臂站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赵国也与晋王有过联络吧。看来魏国与楚国打算灭了晋国,赵国却希望去拉拢您。您是否又要在这三个势力中,选择一个归顺呢?”

她一句话切到了重点。

这会儿看着辛翳脚步轻快不打招呼的迈入寐夫人的宫室,宫人跪成一地,不敢抬头。

寐夫人内间开了扇小窗,因她天一亮就昏睡不醒,宫人都替她盖好轻薄软被,将头发挽好。这会儿晨光映在她背面上,她两只手臂放在被褥外,宽袖滑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之前说大君不愿见到女子,但也没见着他对寐夫人拔刀杀人啊。

既然都能见寐夫人了,怎么宫女就不行。

难不成就只对那张脸免疫?

之后所有人都在上山寻找辛翳,都想邀这份救了楚王的功劳。但辛翳与南河实在藏得太好了,还是他们看到大军驻扎章华台附近,自己走下了山。

一切都幸好,辛翳只烧了一天,就渐渐降温,野蒜汁的及时消毒也没有让他手掌的伤口再恶化下去。

只是她脚腕本就崴伤,又在辛翳睡着时外出寻找草药,导致伤的更严重了,最后还是由辛翳背着她才下了山。

辛翳心情大好,一路快步,走回章华台内宫去,要不是因为两侧都是低头行礼的宫人,他真觉得自己脚步轻快的能在长廊来个大跳。

因寐夫人的居室被安排在和他回廊相连紧邻的地方,为了大君的脾性,连她身边的宫女都被临时撤换。这会儿,宫里人都要腹诽了。

感觉那时候还像是在昨天,但如此快,五年多过去,他真的迎来了加冠。

然而加冠礼怕是要在白天举行,她可能没有办法看到他加冠礼的场面,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就算白日能去参加,怕也只能在祭台下的人群里远远的瞧上一眼罢了。

然而他们这里是幸运的,其他的山鬼少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与辛翳之所以没有人追击,就是其他山鬼少年引开了大部队,十几个少年中,有三人在当夜被杀,受重伤者又有一人,下山之后没有熬过几天就去世了。

范季菩很快通知到了章华台外屈狸的军队,各个垭口其实都没有背叛,在得到消息之后派重兵进入章华台附近。骑兵弓兵,列阵持盾,搞得像是要全面开战了,然而这大批的军队进来也是有好处的,孔氏的黑甲私兵无一人而逃,只是南河留意过,似乎并没有看见邑叔凭的幼子在其中。

难道是当日没有抓到辛翳就自知没有胜算,独自逃走了?

而翻山越岭送信去的范季菩途中遇见了山中野兽,胳膊上也被咬了个血窟窿,失血到他那张南寨长大的古铜色肌肤的白了个色度。

辛翳不想让山鬼们出事,最终还是没能避免……

但一切也都在他们回到郢都的时候结束了,因为在郢都等着他们的是孔氏满门的人头。长久以来终于得报大仇的辛翳竟然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在邑叔凭死后第一次上朝的时候,他沉默的摸了许久那冕冠的九旒。

南河其实对那段记忆最真切的片段,就停留在辛翳微红着眼睛,轻抚过被她亲了一下的地方,摸着额头看向她。她连那时候火堆的温度,下雨的气息与他因发烧而微微烫起来的热度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往后几年,每次下起磅礴大雨,她都会想起埋头咬牙切齿说着过往的辛翳。

她在山洞里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恶劣情况,都没有再发生。

仿佛是老天爷也听到了辛翳的话,不忍再苛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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