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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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相认,不肯多说。

是否也数着刀痕,摸索着划下了一道如期而至的痕迹。

辛翳仿佛觉得油灯的火苗隔着灯笼纸跳进他眼睛里,烫的他眼底发疼。

那他……能否真的背叛她心底藏着的深厚的……师徒之情……

继续背德下去呢。

她很好。她好的让人心底发烫。

否则他也不会依靠着她。她就像豆大的灯光,虽然微弱,却从不因风而颤抖,不因雨水而熄灭,就永远在他手边,在眼睛的余光里,在前进的一小步的距离上,支撑他在楚国夜雾弥漫的沼泽里爬行。

若是荀南河是个冷漠冷情的人,他可以尽情让人编排他们嬖大夫与昏君的传言,他可以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强逼于她。他毫无愧疚。

但偏生她不是。

辛翳敏锐的感觉到,或许不肯相认也出于师徒的情谊,是她头疼于他的过分依赖,是她希望他更自立,是她希望自己以一个稍远的视角默默看着他。或许他以为她的冷漠,欺骗,都是正常的师徒之间该拥有的距离和相处……

或许她毫无过错,只是他想要的太多。

如果她心里藏着对他极深的感情——但只是像爱着自家小辈,爱着一个多年陪伴的弟子一样。

那她如果知道他的龌龊,会不会感到恶心……

他以前就曾经无数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但那时候总觉得荀师会永远陪着他不离开,他永远也不用真的迈出那一步,那时候也太理所当然,太贪心冒进,总是不怕的。

但这样失而复得折腾一遭,他太怕了。

若荀师对他一点……所谓的“喜欢”也没有,却填满了对他的希冀和温柔,那他又该怎么办。他有勇气只为了自己的任性,而毁掉这一切么?

辛翳手指伸过去,轻轻的,像是摸一道陈年的伤疤,他满心都是被她放在心头的幸福与滚烫,却也充满了自责的罪恶和厌恶。

想笑觉得不配,想哭觉得不该,脸上拧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神情,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远远地,能看见屋内,南河翻看着竹简,样子认真的一如既往。

可他实在是,从来没有和她在如此亲近又不亲近,平等又不平等的位置上。有太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这种时候实现——

辛翳看到南河转头往他送原箴走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她似乎又关心那些政务,又怕他突然回来撞见她翻看军报。

她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像做贼似的探着身子,偷偷地翻看那些本来都曾摆在她桌案上的竹简。

辛翳鼻子猛地一酸,他实在是受不了……

南河还坐在屋里看竹简,猛地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有点快有点发狠,不过听起来却不像是从离开的方向传来的。她赶紧收好竹简装作乖巧的跪坐在桌案旁边。翻看一下也是因为听他们说攻打晋国的事情有些紧张了,而且她也想知道楚国最近的动态……

南河正想着万一辛翳看出来了,自己要怎么回答应对,就听见辛翳的脚步怒气冲冲似的冲了进来。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突然一把被辛翳捉住了胳膊,他将她拽起来,也不看向她,不顾她踉踉跄跄,将她拖到她以前的床榻边。

南河瞪眼:???!

辛翳都不用手推她,她自个儿就被拽的倒在矮榻上,床榻倒是很宽敞,只是她后脑不小心撞在了木枕边缘,有点疼。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要发什么疯,他似乎又吸了下鼻子似的,声音太低微,她还没来得及听清,他整个人就扑了下来。

南河吓得一句“日了狗了”都梗在喉头差点喊出来,但辛翳整个人覆在了她身上,却只是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一动也不动了。

也不能说一动不动,他就跟刚被人从水里拖上岸似的,胸口起伏着,贴着她胸膛,南河一下子被这种紧紧靠在一块儿的过分亲密惊得想挡开他。然而辛翳简直就像是要压死她……不、像是要跟她嵌一块儿似的!

南河真是这辈子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有胸的。

明明他就是压着她也没乱动,但实在是贴的……太、太近了。南河后脑发麻的区域顺着想往她脸上攀,她自己都懵了,一时连自己是不是该一巴掌甩上去让这小子尊师都忘了,只是呆呆的躺着没动。

然后呆呆的感受着在他胸口起伏下,连她的呼吸都和他同步在一起了……

但辛翳又动了,他伸出手去,垫在她后脑上,然后十分轻柔的揉了揉她刚刚被磕到的地方。

南河懵的更彻底了。

她从来没被辛翳揉过脑袋,反而是她总揉他头发。毕竟是以前的身份在,他也不敢造次。

只是……他手都长得这么大了么?简直就像是一只手就可以兜着她后脑,拉着她靠近。

辛翳只是揉了揉她脑袋,什么多的动作也没有,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他静静的趴着,下巴微微动了动,在颈窝寻了个更好的位置。

南河也开始发呆了。就是脑子放空了,什么也没想……

辛翳这样抱着她,差点眼睛又湿了。然而天底下也就只有她了,这样躺着也不挣扎也不多问,就是静静躺着,似乎等他平复了。

辛翳半晌道:“撞到你脑袋了……”对不起。

南河没反应。

辛翳不想抬头不想动:“刚刚撞到你了……”

南河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才回过神:“哦。嗯……不疼。”

辛翳心道:胡说。她总是这样。

不疼。没事。都好。放心。

连病重的时候都这么说。

辛翳又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从刚刚激动的情绪平和了下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日了。

辛翳满脑子都是这俩字儿了。这、这这要怎么解释啊……

他们俩现在的身份,让他占点便宜很容易,但是……就这样爬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是不是有点……像个变态。虽然他也一点儿都不想爬起来。

辛翳吸了吸鼻子,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结果如今还来得这么容易。

只是南河忽然轻声开口:“大君是出去受了风,又感冒了么?”

辛翳心道:这个笨蛋。倒是还会挂念他生病的事儿啊。

辛翳:“没。早好了。”

氛围因为这一抱,到了一个很微妙的区间里,南河挣扎着想伸手捧着他的脸看一下,总觉得他不太对。然而辛翳还以为她想要挣扎躲开,不动声色的使劲儿压着她不动。

他抬起头来道:“别动!”

南河看向他,呆了一下,眼里竟然有点害怕。

辛翳还在想他是不是吓到她了,就听见南河挣扎起来:“鼻血!鼻血——你、刚刚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又……”

后半截话让她吞下去了,她还是挣扎出两只手来,往床头摸索想拿到软巾。

辛翳:“没事儿。”她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南河却还着急:“别按着我,我拿软巾。”

辛翳半撑起身子,却不想放她走,只低头在她胸口衣领上蹭了蹭:“别看。吓人。”

南河手拿到了软巾,动作却僵住了。

辛翳低头看了一下她衣领上的斑斑血迹,想着还真的可能是刚刚情绪太激动了,本来这毛病都好了。结果刚刚砸到鼻子就有点流鼻血,这会儿更是……

他却看到南河浑身僵硬,她从耳朵到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来,神情却有点咬牙切齿。

辛翳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还新奇的看了好几眼,心道:她怎么了?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抹血迹的地方,大概脑子慢了三十拍,才反应过来。

荀南河穿着裙子。

荀南河是女子。

他刚刚趴在她胸口擦了擦鼻血。

他……

他……!

啊啊啊啊!

辛翳也一下子僵住了。

南河倒是没说什么,狠狠咬着嘴唇,拿着软巾,一只手摁着他后颈,一只手拿着软巾在他脸上用力的擦了几下,说话跟要咬碎那几个字儿似的:“大君脸上都是血!”

辛翳脸皮都快被她搓红了,但也真是不敢动了。

她擦了几下没擦干净,脸上神色也恢复了几分正常,嘴唇却还是咬着,道:“大君去用水洗洗脸吧。”

辛翳想装死:“不去。”

南河让他噎的一窒。真想给他后脑勺来一巴掌,也真是怕把他打傻了,忍了半天,才道:“……这样不好看。大君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被谁给打了似的。”

辛翳:岂止被打了,你都在我心上插了不知道多少刀了!

辛翳一偏头:“那就别看。”他又松开手,趴回原位。

南河:……死狗子。

辛翳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半晌突兀的来了一句:“过些日子便可以加冠成人了。”

南河一哆嗦。卧槽?!

他什么意思!他暗示什么——

成年了就可以做羞羞的事情了所以要拿她来练手!

不对啊不对啊,生理结构不一样啊,你找重皎练手去好不好啊!

卧槽含辛茹苦班主任代班八年,一朝竟被班长推倒?

不对、哪有这种带头耍皮闹腾的班长。

尊师重道这四个大字她能不能做成牌匾给他挂在朝堂上啊!就算是传道受业解惑也不能真的连这都解惑了啊!还有她那个不堪回首的梦!难道要变成真的了?!

她脑子都跟开了最高档的电风扇是的嗷嗷乱转,却听见辛翳开口道:“加冠礼在章华台。到时候你要随行。”

南河:……哦。

瞎激动了。

如果她心里有一个位置放着他呢?

但那个位置是留给她关心的弟子,是留给一个被她抚摸着脑袋的孩子,是有师生间这道无可跨越的鸿沟的呢?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却怕自己哭出声或者笑出声,惊动了那个人。

辛翳扶着柱子,弯下腰去,扶着柱子的手缓缓滑下来,一点点抚过那历久弥新的刀痕,手一松,灯笼也掉在了地上。他几乎要忍不住自己喉头一点点声音,伸出手用力发狠的把指节塞进牙间咬着,才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但辛翳忽然有一种比她不喜欢他更可怕的感觉如浪潮一样袭来。

在辛翳眼前,刀痕横亘,它们曾被温柔的手指抚摸到泛着光泽,他像是以前每年的时候那样点着数:“一二三……”

如今是第九年了,她还在,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一次为他……

然而当他数到第八道的时候,却眼尖的看到了什么。

五味陈杂。他想笑,想哭,却死死盯着那道浅浅的痕迹,呼出了一口颤抖的呵气。

然而坚持数年做这件事的人,偷偷做了这件事的人,正坐在咫尺的旧居所里,装着傻却也忍不住像旧日那样看着竹简,关心着军国的大事。

而她那天才见到他。

见到了他之后,她就偷偷跑来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哪个不要命的寺人搬东西经过时留下的划痕,然而抬起灯笼仔细看,他浑身一震。

很浅很浅,一道似乎是用石子划过的痕迹,淡淡的凹痕里还有一些石头的粉末。

他走过了宫室障子外,这才脚下轻快起来。走到了后院才发现那里没点灯,他连忙回头拿了个灯笼,走到那熟悉的廊柱前。

辛翳瞳孔都被抬起的灯笼映照的莹亮,那常年没有涂漆的柱子早已斑驳,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甚至不敢伸手摸,怕自己手指的力气将那道浅浅的痕迹抹去。

但他站在那里比了比。如此准确,和他现在一样高。

这个小秘密也不是没有人知道,但会惦记着这件事的人或许只有他和她。更何况那痕迹如此之新。

他快要到宫室附近的时候,才想起了南河还在屋内,他连忙放慢了脚步。南河正低头在桌案前头翻看那些军务的竹简,和她以前一样。

他脚下放轻脚步,眼睛却粘在她背影上,无声无息的走过宫室门外的回廊。

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朝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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