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处心积虑敲边鼓 蓄势待发挽满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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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的道:“他就这个样子的。”

既不是沉疴恶疾,她俩都殷切地望着她,希望她释解心里疑团。

大房的来潘家时,德子已有三、四岁了,症状和金蛋的一样,腿不着力而颤,要不就爬行,要不扶着墙面围垛缓缓地跩移。她想金蛋和他都不是病。

“是我口冲嘴薄!”二房的又警醒小月勿信勿传。

小月可不在乎拉三扯四的,只要证实明子德子是否为亲兄弟、血缘亲疏。大房的一口咬定他俩不是一奶同胞。他俩不是轩与轾的区别,这种区别用大房的话来说,夜里蒙眼一准就摸出来了。这话惹得二房的喷笑了一声。

大房的脸上也难掩笑意,却道:“夜里连他俩摸不出的准是傻子,要不就是你手粗。”

二房的笑道:“你才手粗呢!看你手上尽是裂开的口子和老茧。你摸得出我自然摸得出哇!难不成你的心更娇妙?”

大房的板起了脸,道:“你脑子衷蛆了!还龇牙裂嘴的。她都要哭了,你是她这会儿是啥心情?”

她忙憋住了笑,不免又尴尬起来,溜眼闪形的,似冒犯了什么。

小月道:“那明子和他差几房呀?”

她俩说他俩父母都无从得知,谁知道差几房、隔几代呀?就是潘家有家室妻孥的也分不清亲疏血缘呀!小月抱起金蛋向大房的递去,要她给验验,“他(德子)小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

大房的一板一眼端详了起来,在他腿上捏捏、敲敲后,仍一窍不通,道:“就是德子小时候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小月抓住她的手,秃噜一句:“那现在呢?”

她俩凑头扯闲般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做长为尊的谁会注意他人的一条腿,总得避避吧?况且名义上的小叔子。只要对他的腿多看一眼他准反感。三伏天他都穿长裤,潘家女人谁见过他的腿呀?眼总盯着他的腿有多损呀!就是逗乐子也不能针对他,他活在这世上多蹭蹬不易呀!损他这类人的罪比杀生的轻不了多少。就是劈面碰见也不能惊乍,怕他起疑心,他心胸可褊仄啰!就在意别人一个怪举异止。

她们一言一引、一唱一和的。听着听着,小月内心纷扰,望着手中的金蛋欲哭无泪。

大房的回过神来,乍然叫道:“我还忘了呢!”

她俩提紧了心,竖起耳,神情骤变,盯视着她。

大房的悠悠道:“我以为......对九房使啥招数、玩啥把戏,总疑心进九房的不是正经的,我暗地里看了几天没出啥门道,害得房里的怨我着三不着两。”

二房的道:“你就解除了疑心?”

“我问过明子,他说是他。”

“哎哟!可吓死我了。”二房的扪心缩脖的,吁了一口气。

大房的又道:“那几天我看见明子又进房了,可三房的说他那些天都在外地,这我就搞不懂了。”

小月把金蛋放床上,奔了出去。二房的不知出了什么紧急状况,也要追上去,可背后被一扯。转而她俩各归各房了,很久未出。

天很暖和,太阳照射在皮肤上还有些燥热,活动着准淌汗溻衣。显然天气有些反常,堪比秋老虎。

德子背着篓子,晃晃荡荡地走来,嘴上还哼唧着什么,见四房的老远招手栽头的,不禁蹙眉皱鼻,心里叨着又有啥事了?他走上去,装作视目无睹。四房的奔上来,把他背上的篓子扯下来,转手丢在沟里。

他气得哇哇好一阵,叫道:“吃饭的家伙丢坏了咋办?这不砸我饭碗吗?我还得养家糊口呢!”他扳正了篓子,心痛地、哐里啷当地察看里面每一件东西。

四房的和六房的相视一笑,又盯着他,调笑道,是瘦了,屁股也干瘪了,鼻准上的一块肉也不知哪去了,眼也寡淡了,手脖子也小了一圈……那家穷,在外几天准没一个蛋给补补。

德子见小月来了,忙道:“扯白啥呢!我不在外做工吗?”

四房的对篓子一踢,道:“算了吧!你都养家糊口了。你带回工钱了吗?”在他身上摸索的同时更扇嘴卷舌的。

他闷头拾掇工具,终忍不住了,冲道:“再糊说,我告诉婶。”

四房的冷哼不已。

六房的冲道:“你告我一个荤屁呀!你自个嗅着那股骚气去的,干我们鬼事……”

在她们兜头盖脸或游天漫地的骂声中,他拎着篓子,抹着泪进了屋。她俩仍不住嘴,过了瘾,消了气,又担心他向李无香扇口舌,决定去哄哄他,别担什么是非。

后院,德子在避风处,就着一束暄阳洗澡。小月从围墙下探出头来向他望去,可他的膝头给挡住了;猫着腰沿着墙靠近,一时心慌弄出了响声。他有所警觉,叫了一声,转而向围墙走来。小月所幸站起来,眼直盯着他的腿,看上去有些纤细(相对于整体而言),两膝磕着如绑(走路的状态),膝头有些小、还有些凹陷。

德子忙把澡巾捂住了双膝,未声“无见”,沿着围墙走了过去,继续洗澡。

这时正好四房的六房的撞进来了,看见了他白不呲咧、凹凹凸凸的臀部,也看见了一蹲而下的小月。

德子嚷嚷道:“你们干啥呀?不知洗澡呀?”

小月只有站起来,低眉耷眼正要离开。

她俩冷哼着,向围墙包抄走来,一前一后像两簖挡在小月前后、挡在围墙和坡面之间,谩骂攻讦道:“我说成这样子,走起路来下跌的风筝一样磕磕绊绊的,见着人就泄劲;惦量来惦量去,原来是你九房的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害得差点让我们背了黑锅!你做潘家媳妇才多久哇!也不找个健全的......”

她俩咂巴着嘴,喷着唾液,比着嗓门。

直到后院走来了李无香,一切归于平静,于是走的走、散的散、洗澡的洗澡。李无香甚至没打起眼就平息了事态,这是她在潘家震慑力最强盛之时,达到了顶峰。

听见小月在房里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小枝才看见她和沈云在后山又觌面了,忙走进去,拥住了她,道:“沈家那四眼的又跟你搬弄了啥?你可不要信他。他比潘少爷还没准,尽蒙人拐带,我昨个差点上了大当,差点丢了人。”

小月顿足捶床,哭道:“我信,除了信自个的命,只有信他了。”

小枝心绪一拧,泪就下来了,沉默半晌,怨道:“那讨嫌人,说要捂住口风,他偏要顶风而行,也不知安的啥心?”自怆自怜了一阵,劝道:“哭有啥用!我都把牙往肚里咽,死了能复活就好了,那怕血灌肉喂。”

小月抬起头来,诧异地问:“死了!谁死了?”她又望向金蛋,确信不是诅咒后,如被虎撵、受惊吓时一样机敏和恐惧,泪水泄得更快了。半晌,沮丧道:“谁死了我也顾不来了,我自个死了才好呢!”

显然小枝对小月判断失误了,那么她这些反常的话有何出处、又有何用意呢?

话说昨天沈云目送小月下山后,还没走,等情绪趋于平静,取下眼镜拭着泪水,抹着浥镜,再戴上向山下骋望一眼,扭头走了回去。

走出山坳,看见了小枝,忙站住了,希望重现那一幕魂牵梦萦的,可还是失望于她缓慢、迟疑的脚步,失望于她愁苦悲伤的表情。他直把头往前探,眼睛在她身上追寻着以往那一份果敢热辣的激情,追寻着一个朴素姑娘对爱情一颗炽热的心,不禁又失望了,看切的只是她眼里流出的一颗颗泪水,不知道这种既往的梦是否被季节打落了,岁月挥空了,还是现实呑噬了?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镜,再凑近些,是她呀!

小枝剪手于胸,身子微趄,显得拘谨,但一双眼睛却没有离开他的脸。

沈云收回了眼光,觉得在这中相持中过去的她还是慢慢“复活”了。有了这种认识,不停地搓着大手,开言破闷排讪道:“你不太像以前了。”

“你可一点都没变,我觉得你还穿着上次的衣服。”

这可能吗?离上次见面都几年了。沈云挺直了身,想知道她的目光到底有多不羁,可自己难峙,不由道:“以前我以为你挺特别,原来你也会哭。”

“不会哭,那我不成大傻子了?”

“我不是这意思,我觉得你这样的人该每天都笑。”

“那我不成疯子了吗?”

她快人快言地回答,使沈云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可又是不加思索说出的心里话。现在更不明白为盍说不出讨她开心绽颐的话?于是干脆不说话。

小枝呱呱个不停,又秃噜一句:“沈小姐还好吗?”

这袭击让沈云措手不及,忙打过眼望着她。

小枝也看出他紧张过度,所幸再捅道:“才看见你给小月啥了?”转而为她在潘家的日子倒苦水。

这样彼此都清楚就为一封大洋的事;一个紧盯,一个诚给,这样就呈现在面前了。

小枝没有推却,沈云很体谅。亦就是有此一举,彼此对以前的事好像都无关紧要了,彼此也像重新认识了,好像涤荡、澄清了过去,又像消除了隔阂,以接纳现在、甚至是未来。可彼此都清楚从未发生过什么,才变得有话有说了,有不可言喻的愉悦和亲近感,口不择言,笑声泛起,甚至扯扯拉拉了,俨然一对旧雨新知。

也就是有了这种新建立的“关系”和培养了融洽的氛围,当小枝问起轩子时(他才和小月谈到时,其实她不但目睹了,更窃听了。为了排除这种猜嫌,才在小月下山后故意走开了,踌躇之后又走上来和他觌面),他没有隐瞒。其实这也是来潘家的目的之一。亦就是半眼洞穿小月的幽情,在她命运多舛时,于心不忍再让她受打击,才露而又掩。现在听小枝一提他,不禁脸有悲色,并脱帽致哀。

据他给潘家带来的噩耗说,现在正值共军的百万雄师进军江南之时,囯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为了补充兵力,把从省城坐火车回乡的轩子抓去充数了,可他在一场战斗中中炮血肉横飞了(是真是假,以后还有表述。他的生死是潘家的头等大事,李无香怎会听之信之凭之?)。

可小枝此时不得不接受,因为见他眼里滚出了泪,沉痛道:“他真走了!”

沈云扶住了欲栽下的她,道:“这不幸的消息我知道半年了,多方打听实了……”

小枝拍打着他,哭道:“你咋说这些,蒙我多中听呀!说他一直在省城念书,能让我以后对他有个盼头,能让我梦见他回潘家,你的心咋这么直、这么硬呀?说个谎都不会吗?才不是蒙小月了吗?”她伏在他肩上恸哭了起来。

沈云泪水不剪,恸痛之余,还得劝慰她节哀顺变,“接受现实吧!说不定以后盼他更苦。”

小枝冲道:“我不苦!我和小月说好,哪怕盼他一辈子也不放下心来。你说,让她知道了咋活下去?她在潘家受苦受怨就是念着哪一天能见着我哥,你知她有多难过吗?你懂她的心吗?”见他栽头以应,又嘶叫道:“你不懂!要懂就不会告诉我。我今个才知道你比我哥差哪了。我和小月心里一直把他当少爷,为啥?就是他心地好,为人着想,戴着眼镜,总是带着让人想亲近的笑;从小到大我只要一个他的笑就是在哭也立马会高兴起来。潘家人有多着重他,同样把他当成少爷,一见他眼睛就亮了起来,总是把他挂在嘴边,而你却说他死了……”

沈云一手把她揽在怀里,道:“不是有我吗?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哥呀!”

小枝软在在他怀里,哀天恸地不已。沈云一边点头,一边自语道:“只要你愿意,我保准像哥一样待你,不,我就是复活的轩子……别着急,也许下次我来你就叫得顺溜了,哥不是一时一刻的,而是一生一世的。”

阴郁的天空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稠密,也越大了。

翌日小枝因误判,把轩子赍志而殁露出来了。接而确定小月已经察觉了,更无法堵严实和无力安慰了,难顾难抑而自己宣泄了起来。

小月重重地跪在地上,哭道:“枝姐,借你娘的电筒给用用。”

小枝滑之于地,抱住了她。一种突如其来的艰险笼罩在她俩头上。

二房的见小月表情之惑仍未释,忙捅开道:“啥名堂?不就是娘对儿子……”

大房的极时对她一扯。

小月见她俩泛起狐疑之色,若有所悟,忙问明子德子出处,是否一奶同胞、亲兄弟?

包括他俩及轩子的身世不但在潘家,就是在山里也一直在猜测、传闻谬说不断。大房的也说不准。她来潘家时他们都叫李无香为婶,李无香经常说潘家十兄弟就是亲兄弟、一家人。她对明子一惯有隔阂,反而对德子更近一些的样子。

“可我还是从她眼里能看出一些名堂来。”大房的最后这样说。这足以看出她在潘家有多谨小慎微,话也说得适可而止,又要表心迹而不担风险,也真难为她了。

她们的语气温婉,态度和蔼。小月更从她们脸上看不到像李无香那种琢磨不定、不透的笑,从骨子里感到亲切,自身也不用顾忌藏掖什么。

二房的道:“小月,你哭啥呀?多大的困难也得挺过去。”

大房的手在她面前一划拉,道:“咋能不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还是一个孩子。”打过眼,忙改口道:“小月已经长大了,又要做娘了……”

二房的听出另有所指,道:“能拉上啥干系呀?”

大房的窥觑了一眼小月,道:“那可说不准。”

说是说,亲是亲!俩妯娌清楚,有些坎确实难过,就是各房的掮亦难,更担心遇见火焰山。都望着床上睡得香、笑得开的,可他的小脑袋还不知生在潘家呀!小月更了然,就是他以后能自食其力,在潘家九房亦低人一头,准不定要被骂就骂、被啐就啐,也许这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

二房的叹道:“长这么顸实的孩子咋就站不起来呢?他没啥病?”

小月向她们扑去,道:“大嫂二嫂,在你们眼里我长不大,你们比我娘还亲。”

她们抚着痛哭、像猫一样驯服的可怜人,除了眼泪就是叹气,说多高的坎也得想法子迈过去。

她们小声埋怨道,一阵子热一阵子冷的,这么重的身子也不营养营养,见天丝、帮、(豆昔)的?正常人也禁不住她这样糙哇!

又问产期,知道数九隆冬时期后,叮嘱做月子受不了风寒,别染上月子病、产蓐热、血崩,月子里染的准是一辈子的托累痛苦;又说以后有洗呀搓的尽管唤一声。

小月接口道:“我知道,有嫂们的支持我不怕。”

大房的叹道:“只是委屈了你,在潘家怕是长不起脸了。”

二房的发出别音,“咋这么说,各房的能看轻了?”

小月正在房里看着床上自我嬉戏、笑声清亮的金蛋暗自恻然伤神时。大房的二房的轻轻地走进了房。小月没迎接,只指着床上示意。她挺着大肚子,更衬托出脸庞的消瘦苍白,脖子的纤细,眼睛湛蓝,像大病初愈般没有一丝神气和夺目的光芒,显得很惨淡。她俩从兜里掏出些东西,说是给她调养一下。她没有推辞,泄着两行泪与她们相望、相对。

大房的拿起她的手捂在手心里,讶道:“咋这么冷呀?在冰里捞出来的一样。”

二房的也忙攥起另一只紧紧地捂在胸口上,道:“这样的血气咋带身子,这不把人托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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