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李无香抛掉竹篾，把一堆东西倒在明子面前，却回头与他倒清账目。她心里有一精准算盘，有县上的行情，从进了多少货花了多少钱，出了多少货、卖了多少货到挑里余了多少货，得收益多少钱；又买了三包药，再加上这堆东西，最后把零板摊开来，得出的数目，既然和收益枘凿相扣、严丝密缝。她同样口齿清楚，心到口到数出。还在隐处的老二亦听得明明白白、合情合理，无不暗赞她的口才心算能力不在明子之下。

又听李无香责道:“一回来交账就丧着脸……一双布鞋各房的顶多少针、纳多长？……你倒好，昧良心贪各房血汗钱，讨那丫头欢心！啥时候盯上的，讨欢心多久了？”她打过眼，对小月冲道:“还有吗？”小月腿一软，也跪下了。

后来，还是沈洁出来替他俩解了围（还是潘家供养、外姓人、并时常在潘家捣蛋、向李无香挑衅的沈大小姐面子大，搭救了干活的人，潘家人看出自个在李无香心中的地位，看出了潘家最突出、根本的矛盾，也从沈大小姐身上有所觉悟）。可李无香还是没收了东西，明子也“罪不可恕”，罚他干活，还三天不得吃饭。明子点头答应了，离去时狠狠刮了小月一眼。这一眼，小月受着重若千斤，跪在地上不起来。沈洁明白她的心意，又向李无香求情，她才勉强答应让明子吃饭。而小月却不吃饭，还抢着干活，来发泄对明子造成的过错，直到晕厥在地。

小月怎么也挽不起老木，于是把箩里的糠倒出来，把米提进箩里，又把糠覆盖在上面。麻利做完，脸也笑开了，道:“我不是小姐，我叫小月，同样是潘家使唤的。”

被明子搀扶起来的老木，指着米箩，道:“哦，小月姑娘，你这是……”

“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是为那发夹的事，想跟明子哥说声别怪我，我以后再也不惹他生气了。”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感到多舒畅，笑脸更迷人了。明子虽然把拳头收起来了，但小月觉得他敌意不减、成见已深。

“哦，发夹呀！”老木见她转对着自己，陡然醒悟，慌忙从兜里掏出发夹递上去。

小月直后退，道:“我不是为这发夹，是为了那发夹。只要明子哥不怨我，这比给了我啥都要高兴。”

老木被她绕糊涂了，但肯定她是为发夹来的，又把发夹往她手上捅去，道:“我也不知这发夹咋来的。明子说给我老母亲，你喜欢就收下吧！”他俩把发夹推来搡去，一失手发夹掉在地上，都不拾取。最后明子拾起发夹，望向磨盘边的小月。

小月的反应特别强烈，心要蹦出胸膛了，呼吸也凝重，脸上臊红，忙低下了头。明子还是走过去把发夹放在老木的手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老木激动地脸颊一纵一纵的，“这行吗？”他又望着小月道:“我老母亲一直叨念着要一只发夹，这下真有了。我就叨了一句，明子真放在心上了。”

小月知道自己不发话，他心里不踏实。虽然对绿色发夹很着重，可还是说:“你放心揣起来吧！保准没事。”

老木微微颤抖，拿发夹的手不停挥动着，道:“小月姑娘真是个好人，准能嫁个好人家。”小月的脖子都烫了，转过了身，小声道:“明子哥才是个好人呢！”老木不迭点头道:“那是，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厚道孝顺的人……你们都是好人，潘家也都是好人。”

明子提着米箩出去了，回头看她的一眼也不乏柔和。小月依在门边，踮起脚尖，看着他没入了壁障挟持的路的尽头。

大约过了一曜轮。明子半夜起来，又担着挑子去县城卖货，刚走下潘家前面的坡就看见了小月。看是看了，看是看清了，可把她当成戳在路上的物体，敏捷地绕过了她，就着挑子上马灯发出的微弱光亮，埋着头往前走，可知道后面她紧紧跟来了。走过一段路，拿下马灯，把挑子往路上一抛，道:“你又跟着我干啥？”

小月胸脯一挺，冲道:“我和沈小姐（此日不在潘家）约好去县上找少爷。咋了，挡你道了？”

明子横着扁担，和小月对抗相持片刻，转而担起挑子就走，一路上发出挑子晃动、有节奏的吱呀呀声。

这天是月杪日，夜很黑，昨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泥泞路上又湿又滑的。明子把马灯提在手上，小月就不着光亮，鞋底又没臼齿，走在红壤土的路上时，脚下直打滑，落他一段距离了。一心想赶上去，强迫着尽快迈出脚步，这只脚未稳，那只脚也离了地，终于前脚滑溜开了，后脚又跟着踩在原处，摔下去后，掉在沟槽里，张着手，叫道:“明子哥……”

可他没听见似的，吱呀呀声更频繁了，拐过弯道后，那一点光亮也不见了。

小月挣着爬了起来，一迈左腿就如钻心的痛，显然崴了。可不服输，奋身一踮一跛向前面那盏昏暗的灯追去。当看见明子时，天已亮了，离县城也不远了。她就这样踮跛着过来了，在十几里的路途中没犹豫一下要回头或暂歇一下，也没哼一声、掉一颗泪，她自己也感到意外，也许在明子领头的路上不该掉眼泪，或根本就没有眼泪可掉。

要进县城了，明子放下挑子在石拱桥上歇气，看见了她一跩一跩的左腿。可小月为他这一眼还有所感动，心里更自豪，谝能般挺起了身躯，在他面前大步走过，嘴里一句“没事”都要秃噜出来了。使坐在挑子之间的他，觉得原本高挑清癯的她更显颀颀了。

在县上的繁华地带，明子放下挑子，摊开各色各样的货物，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察颜观形、有针对性的开始叫卖了。

小月向前望去，对面就是一间包子铺，女掌柜的正把热包子从笼屉里夹出来，一笼又一笼，堆垛了高高一堆，同时顾客都围了上去购买。小月伸手往兜里摸，可惜来时苍促，只注意装货的明子，忘带钱了。瞥了一眼正叫卖的欢的明子，扶着挑子慢慢蹲下了。

包子铺吹来的香气使小月闻出是肉包子，这浓郁的香气使她难以忍受，暗自咽口水，肚子隐隐作痛，可没向他要钱，眼睁睁地看着那堆包子变少，心里挽留着别再少了。显然，她不开口，亦是在等候明子会不会买，会不会感到她的存在和需求；时间过去很多后，她心里提升成对他的考验。可他一直都当她不存在。近午时（日影已正），小月扶着挑子站起来了，甩甩受伤、麻木的腿，伸长着脖子，望着四五丈远的铺上已没气的包子，掰着指头数了数，正好把一手指头勾完，又数了一遍，还是只剩五个了。眼见又被买去一个包子，终于向他摊开了双手，道:“明子哥，给我三个板儿。”他没反应，忙于和顾客交易。会儿，他总算停下来了。她把手伸到了他的胸口上，带有几分娇气道:“买包子，回去还你。”

他理也没理，又开始黑着脸了，忙把挑子扯过一段距离，以此表示与她划清界线。

小月透过人群见铺上只有两个最小最瘪的包子了，心里焦急万分，不由自主向挑子一步步挪去，却没有伸出手、问出口了。眼见顾客向明子递过了五个铜板，匆忙迈上踉跄的两步，眼疾手敏地接过了钱，同时忧怨急促地道:“买两包子，给你一个，回去照样给你五个板儿。”明子疾步，拽住了她，又扭住了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掌，夺去了铜板，把它交给了顾客，又直赔礼道歉。

顾客本把上称了、交易了的物品扔回了挑里，见他年少礼恭，又拾起了物品，付款时问:“她是你啥人呀？”

“不认识！”明子还饶了些物品给他。因此，顾客直怨世道乱、人素质低。小月蹲在大街上，引得许多人抛来异样的目光，甚至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小月全然不顾，双眼盯着最后一个包子。当掌柜的撤回筛子，把包子扔给狗吃时，她冲上去，哭叫着把两挑子翻倒了。可明子收拾挑子，又换地方叫卖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月蹲在地上，把难受的似抓挠的肚子紧紧地压在膝头上，在明子一声不响递过一个老的发红的玉米棒子时，不但没伸手接，连眼皮子也没有抬起来。他把玉米放在她手臂上，轻咳了一声，又走开了。小月微微一动，棒子掉在地上。不久，抬起头来时，看不见棒子了。之后把头埋在怀里，手抱着双膝，不知过了多久，都保持着这种姿态，可在喧嚣的氛围中再也寻觅不到那一一叫卖声了。

当小月再抬起头来，是明子肩上的挑子触碰到她时了。她吃力地挣起身子，迈开受伤的脚，一着地，向前栽在了挑子上。明子忙放下了挑子，转过身来要扶她。可她推开他，在趴地的姿态下，硬是挣扎着站起来了，见他蹲下来验伤情时，迅速地收回了脚。

明子担起挑子，昂起胸，迈着大步走了。小月的伤腿痛得如万蚁啃噬，怎么也不敢迈出去，却右腿向前跳跃着。跳过一段平坦墁砖路，又试着伤脚踮地向前行走；就这样走了几步，受伤的脚又一次次加大着地力度，最后还是一颠一跛地走了起来，可前面早不见明子了；好在路熟，有没有他都一样，只是担心不能走回去。

虽然又饿又疲乏，却坚强向前走去，终于爬过了一座山，下坡时有终被征服的大意心态，受伤的脚硌在石头上，随之栽下了，头重重地又碰在地面上，哟叫了一声，用手一扪头都出血了，终于心里防线崩踏了，悲绪倾巢而出，恸哭了起来。

当伏在地上没听见行人走过（其实在这陡山上早没行人了），放眼向天边望去，太阳早下山了。双眼锐利在西边寻觅着，透过层层暮蔼，叠叠乌云包裹里有一点霞光；感到浑身都是气力。星火燎原，斑霞怎不漫天呢？她把霞光当天上的火种，心期光明，坚定向望，确定目标，虽不能一跃而起，但也站起来了，感觉既轻松且敏捷。

开歩有些艰难了，拣起路上一根旧车轴，拄在左手上，以支撑伤腿，越走越快（形像不敢恭维，左边拄稳轴后，忙跩上脚来，整体看像机械前行），身上也热乎乎的，最后受伤的脚也只有点点隐痛了，亦麻麻酥酥的。又觉得鞋子揢脚，左脚明显比右脚沉重，却不用拄轴也可以走了，且步子不太颠跛。又翻过了两座山无数坡，看见天上霞光中挂着月亮。虽月亮不是圆的，但很明亮，两颗闪耀星斗拱着。月星是天眼，在小月心里也是轩子和亲人的双眼；在上天和亲人的注目下，她从没感到自己能走出这么坚定、稳健的歩子来。抬起头时，前面已经看见了步态沉重缓慢如在路上蠕动的明子了。心里畅快极了，歩伐迈得更快了，又毫不费吹灰之力地赶上了他，且把轴丢在他的面前，傲起头，昂起胸，在前面领路带头，嘴上总打咂咂。

又到岔口了，前面分出两条路，大道和小路，都能到达潘家。对小月来说，这个岔口在行途中不同寻常。却勇敢地迈上了小道，挑战更难行、艰苦、甚至惊危的路途是绝不后悔的选择，况且后面还有一个明子的今天。望着天空，好像月亮正对自己甜甜地笑，星斗在一闪一闪眨眼睛，都在加油鼓劲。更有利的条件是迈出的左脚感觉一点都不痛了，所以步子迈得更快了，和他比起来准一步一步踔起来了。

来到岔路口时，明子扇下了挑子，张开嗓子，嘶哑地喊道:“回来，走大道……”

小月才不在意呢！眼见爬过这座最陡峭的山就要到潘家了，这场行途也取得了胜利，还会受他的约束和折磨？明子大步而来，叫道:“给我回来，你不要命了，那山里有老虎……”她应声而心一颤，伤腿一抖，差点栽在了地上，忙揪住了旁边一棵小杉树，向后看了看又提着马灯的明子，又向延进山里树影婆娑中阴宓小道望了望，真踌躇是继续向前，还是要却歩返途。

明子喘着粗气，追上来，道:“你真不要命了？”小月仍没有挪动步子，不甘心回头，更逆违听任他的，因此侘傺不豫。

他冲道:“你今个跟着出来干啥？总让人担受着。”

小月冲撞在他面前，质问:“谁让你担受了？你又担受啥了？”想着今天受的委屈，她泪流满面，道:“我饿着肚子，拐着脚，不回来了吗？要依靠你，准把我丢在外面了。”

“你爱干啥干啥，谁愿意管了！”他手上扁担在她面前的树上一磕，扭头走了。

九十九步都蹚过了，一步还蹚不过？小月身一挺，继续向小道延宕深处而去，每一步都迈得很长。后面明子又叫道:“回来，真有老虎……”她不可理喻地犟上了，一步步勇往直前，嘴上直打喳喳:“谁说潘家后山上最近来了一只老虎？准是你吓唬人，要我在你面前低头，以后好像李无香一样拿捏我。让老虎吃了总比受你的好受！沟死沟埋，坑死坑埋，让老虎吃了得个暖肉棺材……”

这时天空昏暗，月亮藏在了乌云下，星盏也隐没了；没呈现一点色彩和光亮，像倒扣的灰锅。四周都是茂密的植被，树林荫翳，风吹得到处作响。小月心一静，忙收住了脚，独身孤影处在深山莽林里有多害怕，眼前出现的一团团黑影都像一一只大老虎，想回头要前进都如骑在虎背上了，心里千遍万遍咒骂该死的潘贵明。

隐身在一个坑壑里，睁瞪眼凝望着山里的夜色，用心体会山里节奏，渐感心不跳得厉害了。再呆一阵子，在不远处看见了两只觅食的野兔（其实是刺猬）。既然它们这么弱小的生灵都敢面对深山黑夜，况且顶天立地的人呢！这样想想，她就无所谓惧，或说无谓无不谓惧了。本有意呆在壑里待天亮，又想不能让他先回去，再而若真有虎天亮后自身更显然，还不如趁着夜幕的掩护早回早安心呢！带着有虎也准在打盹的侥幸心理，决定还是赶路为要。爬出低处，要站起时才感到脚抽搐疼痛，扶着树挣起来了，活动活动后，沿着有扶持之处（树和耸立的植物，大多是心里作用下的扶持），又向前了。

小月关闭心，关闭思想，更关闭对前进不便的心理因素，要不是要辨路准闭上了眼。这样的她，树上猫头鹰的叫声听起来像少爷在念书、唱歌。一路走来一点不测都没有，这座山也快翻越完了，上山顶就能看见潘家了（白天视阈）。当战胜最后的堡垒时，终看清正向山下而去，心里兴奋无比，立马感到:潘家，我又回来了！

然而就是她一味冒进给自己打气鼓劲，麻痹了身处的环境，当危险已经出现时还一点也没察觉。其实还没有翻过此山时，真有一只老虎盯上了她。也许她一味冒进、戆莽向前，老虎没敢向气势披靡的她发起进攻，又不愿轻易放走了猎物，所以它悄无声息地跟来了（在自然界中，别与凶猛动物对恃，不让它感到有危险，也许能和它相处。想必是这种相处之道，使老虎没估摸出她真正实力时，而不敢冒然进攻吧？）

现在天还早，准不定潘家刚吃完晚饭呢！树木也没那么阴密了，路也更宽了，天色也更明亮了。走下坡路也轻松多了，她摆动着双手，迈得更快了。不意脚下一绊，栽下去，忙撑着双手支在地上，只是滚了几步，连手也没蹭伤磨破。坐在地上，才知道不着力的脚有多痛，腿僵直得收不拢，把腿蜷收在后面才能揉搓着肿得像瓠瓜的脚。她的眼泪就不经意地滑落下来。今早上厕所时正好明子起床去县城卖货，心头一热就跟了去，并且勇往直前，现在不明白为何要随腚接踵出山？为何经受这趟罪？又为何要跟他犟性子？为何选择走上孤单崒峭的小道?…….想着想着，她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此时，老虎已站在她后面的路上了，惊悚地直后退，隐在一棵大树旁，远远地窥视着。她止住哭后，老虎在她侧面一步步逼近。她也很快看见了一双绿莹莹的双眼，吓得尖叫了起来。老虎这才明白她也害怕、脆弱、无助，嘶吼着，竖起尾巴，摇晃着奔去，近前时踔跳了起来。见势，她哭喊着滚开了，爬起来后守在一株树前。老虎扑了个空，前爪在地上抓挠，吼一声后，后腿一蹬，踔地而起，血喷大口向她扑来。

“小月，快闪开！”她应身一撇，一根扁担击在树上直振颤，这才让老虎缩回了头。她转过眼时，明子手中举着扁担护在前面，叫道:“还不快走……”

她连滚带爬向山下而去，出了山后，一口气进了潘家，倒在了地上。

潘家人打着火把上山找明子，整整一夜，只见到一滩血迹，以为他就这样走了。不久，老虎又伤着一路人，潘家人谈虎色变，白天单独不敢出门了。可几天后，明子却伤痕累累出现在潘家了。小月摇着头，哭着把他拥在手中时，才确信他还活着。

几十年后，潘家有长辈向我透露小月遇见的只不过是一只被母豹驱逐、刚成年的过山豹而已。我对小月在潘家的经历和生活系统、深入、直至全面了解后，把她跟明子去县上的那次过程以文字的形势呈现了出来，还不如说呈现的是她以后在潘家的人生里程。但她感到在潘家如老虎攻击的危险处境时，在外有丈夫身份的明子再也没有举着扁担挺身而出了。也确实是，她面对老虎还敢拼命一搏，可在潘家陷入如囹圄的深沼里，连救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老木颤着步子走上来，抖动着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吞吞吐吐道:“这、小姐，你、都看见、了？”小月嗯地一声，又慌忙不迭道:“我啥也没看见……”

老木忙从一箩糠里拔出了一袋子米，跪在她面前，跌声下脸哀求道:“小姐，我再也不敢了，请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别告诉李掌柜的。我也是一时犯糊涂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一磕一拜、老泪纵横地哭诉着。明子的脸抽搐得变形了，更紧紧地攥住了拳头，要对她动手之势。

磨房，坐落在后院东边，独撑的一间小房子，背潘家正房而建，前面山，左边高堤，只有右边一狭窄的径道通往，前面亦只能挑担转身而已，这是少人问津的旮旯。磨房老木是潘家唯一请的长工，专门就着一头毛驴给潘家碾米、磨粉。说他是长工也不贴切，因为潘家不给工钱，只管他一日三餐。潘家内部就有人说李无香就是看准他不要工钱这条、好养乎，要不潘家这么多人指派谁不行？

老木，五十多岁，性格随和，卷舌头舔嘴唇是他的招牌动作，见谁都笑脸相对，相貌就一山里汉子，背有些驼，这也可以看出他饱受世间重负，要不不会落到为潘家碾米的地步。潘家人唤他为驼木。他在别处有一简陋的窝棚栖身。当然，他不会上桌同潘家人一起吃饭，他的一日三餐都是李无香派明子送的。他在潘家跟明子走得近，这也是人之常情。

小月透过磨房一扇小窗户看见明子把半袋米埋在一箩糠里，又掏出了怀里的发夹给了老木。老木在碾米喝驴，太吵了，他们说些什么小月听不见，也许什么也没说。当小月走进磨房时，他俩都愣愣地望她。小月一步步走上去，心里默默念着，“明子哥，上次发夹的事，对不起……”可见他的脸狰狞可怕，她慌张极了，不禁张口结舌的。

不远处的小月看见李无香恶神凶煞般审账于明子而总不蒇，一种巨大责任之担当，让她顿生勇气和力量，跑过来道:“对了，明子还买了一只发夹。”

“发夹！”李无香回头望着小月，又转向明子，正颜厉色道:“还乱发了多少钱？”

明子脸色骤变，怒火仇恨迸发，对小月冲道:“没有！我啥也没买。”

一买来的、想夤缘、融入潘家身份的小月，以忠诚、善良、甚至是天真对待着潘家的每个人、每件事，造成事实后，又欲以绵薄之力拯救明子，哪知对他来说却如泰山压顶。也就是从这件事起，她开始学着认识潘家、李无香及潘家每个人，不由不改变在潘家为人处事的方法和态度。也就是从这件事起，更惦念着受李无香欺凌、遭有些潘家人冷眼的明子。惺惺相惺惺，她善良又多愁忧的少女之心更加有所变化。可明子一见她就躲得远远的，眼光更是不可饶恕的毒狠，显然把她当成冤家夙敌了。为此，小月心里失落、悔恨，寢食不安，人也日渐消瘦。潘家人、甚至包括小枝都以为她想轩子了。也是，轩子一晃在潘家二三月没出现了，仍无音讯。连沈洁见小月愁眉不展、不说不话，一想起轩子，怎不回肠九转，哪知她心里另有隐情。

这天，小月瞅着明子向磨房走去，忙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李无香怪笑了几声，问小月:“还给你买了什么？”见她摇头，对着她的耳根吼道:“没有？”她手中的竹篾对着他背上一阵猛抽。

明子倒挺直了上身，硬撅撅的，一句没哼，坚韧地望着远方。小月泪涕泗流，心如刀绞，又把沈洁给的东西全交给了李无香，希望把明子救出来、取得宽恕。他嘶嚎了起来，对着李无香不停地磕头。

小月回冲:“买了！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回敬，明子心里彻底垮了，可拒不承认，应附着，托延着，翻了身上所有的兜。这只是多此一举，他心里最清楚。

李无香踱步围着他转，双眼一直厉着他，十分钟后，在戳捆中抽出一根竹篾，对着他后背抽了一下，道:“发夹呢？”

李无香握着几个生锈的，用手拨了拨，又沙沙地抖起来、掂量着。明子沉稳地向她详细、流利报账，卖了多少钱，用了多少钱，两茬一合计，剩了多少钱。见她还不收手，又报卖了多少货，收了多少钱。见她仍不收手，又逐货逐款呈报上去，逐而归总为数。心到口到，说的一分一厘合齿套凿。连在一旁暗处的潘家老二也听得脉络分明、清清楚楚，无不暗赞他的口才和心算能力。

可她就是不收手。而明子亦不显慌张，反而更冷静了，道:“药店佟掌柜的说了，就那一味后加的药贵重值钱。”李无香脸上疑忌神色还没消褪，但已经开始并拢手指了。连明子都以为这场艰辛、惊险、甚至卓绝的报账要收尾了。

竹篾一上身，他咬着说没有；再上身，再没有……小月的泪就涔涔而下，那劈叭响的竹篾抽在自己心上一样痛楚，忙跑进了屋，会儿，拿着沈洁给的那只红色发夹跑出来了，要帮明子解难消灾。当她把发夹交给李无香时，明子咚地一声，跪下了。

李无香在他面前晃着发夹，道:“你可长进了！嘴边没毛就知道讨姑娘欢心了，我对你这只夹尾巴狼也看走眼了。小月，发夹昨给你的？”

小月糊乱地摇头，望了望明子又糊乱点头，望着李无香又拼命点头。明子耷拉着头，额头上的汗直往下冒，紧紧攥住了两拳头。

第二天给七房的备用的棺材都抬进了潘家后院，可潘家人照样去上工。一大早大夫又来了，对她复诊后，表现的态度很悲观。仨姑娘都走进了七房，见她瞑目无知，都今个才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都忍不住哭了起来。李无香把她们驱散了，说潘家死了条狗都可以难过，就是不给婊子哭丧。

今个早上潘家甑里首次剩下了大白米饭。李无香对下厨的骂道:“下这么多米真办丧事呀！也不知干活的辛苦，明个罚你出去晒晒太阳，看你养得水灵桃色的，早忘了握锄把的滋味了吧？”她眼追着逃出去的人，提姓提名于老七，“你今个就别去了。丢尽潘家祖宗的脸也要守着她，谁让你当初没开眼呢……”可他仍挺着高大的身躯走了出去。

李无香还追出去，提名不提姓了。这跟才有啥区别吗？看下去就明白了。这次被逮的却是明子，回头道:“啥事？”他忽然明白了，忙把昨个多半打零板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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