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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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烛台切弯下腰,用宽大手掌轻轻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约定好在昨夜来见我,又爽约的事情。”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躯体,紧贴着阿定,令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一边仓皇着,她一边小声地说:“我并没有答应过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紧了,几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走吧。”烛台切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口中道,“这一回我就原谅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约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骗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场上该做的事情。”

顿了顿,他侧过头,低声说:“……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你哟。到时候再求饶的话,就绝对来不及了。”

阿定在内心小声地说:什么和什么呀,这位烛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烛台切带阿定去见了药研藤四郎,这是阿定第一次见到药研。

药研是一柄短刀,从身形上来看应当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却又是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阿定仔细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龄”来判断刀剑是不对的,毕竟它们都存在很久了。

听烛台切说,这位药研曾经在战场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厉害的刀。

“主君受伤了?”药研见到阿定与烛台切,微皱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只是被草叶割到手指了。”阿定一边盯着药研的眼镜,一边说。

——药研鼻梁上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是将军身边的潮流吧?

烛台切举起她的手掌,递至药研面前,说:“处理一下应该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

她的手着实算不上好看——虽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了茧子,还有冬日留下的乌疮残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双手。

要把这样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还真是羞惭。

药研却彷如没看到一般,不发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贴了类似胶布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声“谢谢”,立刻将手指缩回来了。

就在此时,鹤丸来喊烛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这种时候……”烛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药研,主君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会儿。……我会让加州过来的。”

说罢,烛台切就离开了。

烛台切走了,阿定如释重负。

因为在她眼里,烛台切大人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药研在一旁翻阅着书籍,很安静的模样,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阿定,仿佛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实实地跪坐着,目光却一直跟着药研的眼镜在移动。

终于,药研开口了:“主君在看什么?”

“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阿定好奇地问。

“……眼镜。”药研回答,“看书时戴着,比较方便。”

药研在心底叹口气:早就听说新任的主君是个很旧派的人,没想到是个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条长长的带子又是什么呢?”阿定愈发好奇了。

“……领带。”药研说,“搭配衬衫用的。”

“衬衫是什么呢?”阿定问。

“平常穿的衣服。”药研回答。

阿定连问好几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奇心过了头,说:“啊,是我妨碍到您了,万分抱歉……”

“……不必这样。”药研有些不适应,“照顾大将……不,照顾主君才是我的本职。”

药研察觉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将“大将”改为“主君”。

明明已经耗尽对审神者的希望了……不应该将这个含着信任与尊重的称呼再说出口了才对。

所幸,阿定完全没察觉不妥。

她以为那个“大将”不过是口误。

加州清光被烛台切告知主君受了伤,匆匆忙忙地来了。

“怎么会受伤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这一点时间里……”加州清光就像是来接孩子的年轻妈妈似的,头疼极了,“这可是我的失职啊。”

“是、是我给您添麻烦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还好是小伤。”加州将阿定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听烛台切的语气,还以为你伤到了手臂,都不能动碗筷吃饭,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声说:“没有那么夸张呀。”

阿定要被加州领走了,药研放下手中的医学书籍,对阿定的背影说:“下次受了伤的话,不必害怕麻烦,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问题,也能来问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后,迟疑了一阵,便笑了起来,柔顺地说:“我记得了。”

药研的话不多,可却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阿定记得,从前还没被卖入主家为奴的时候,隔壁家的长子也给过她“安心”的感觉——那时的阿定六岁,或者七岁——任何超过十二岁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儿子牙齿不齐整、脚趾里终日卡着泥沙,可因为他识字又会帮着做买卖,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崇拜他。那个男孩,经常关照她,并且说一些“长大了就要娶三郎家的女儿为妻”之类的话。

被卖入主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待她那么好的人了。

阿定走后,药研摘下眼镜,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主君最后笑起来的模样,可真是天真烂漫,让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个恶人,所以他也连带厌恶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这个连“眼镜”、“衬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无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无保留的笑容,他却没有以完全的忠心回报,这还真是令人鄙薄。

日头渐高,午后到来了。今天有些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来了。

他穿着便服,修长手指撩起半打的竹帘,屈身坐了下来。

“啊,一期哥。”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听闻主君受伤了,她来过你这里了吗?”一期询问。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于膝上的手背处:“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药研沉默了。

前日,兄长一期一振来找他。

“是药研的话,一定会有机会见到主君吧?”温柔的兄长露出微微犹豫的神色,以恳请的语气道,“如果主君来见你了,能不能代我传一句话?——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见见她。”

那时,药研点头应下了。

而此时此刻,药研注视着面前的兄长,只能保持着沉默。

兄长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称作“一生一振”的宝物。与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为不同的。

所有的刀剑,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堕的气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来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几乎要避开视线。

“我……”药研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兄长,口形微微变幻。

“说了吗?”一期微微一笑,温柔的笑颜令人如置春风。

药研的手微微攥紧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爱的兄长。

是最敬爱的兄长。

是不应该违背的,应该给予信任的兄长。

是最亲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没有被染上暗堕的气息,已经与自己不一样了。

“……抱歉,我没有见到主君。”药研的眸光下落,“听说只是被草割伤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来处理。”

说完,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一期一振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药研久久低着头,牙关咬得极紧。

他对自己说:啊。我可真是个令人鄙薄之徒。

阿定站在地上时,还有些腿软。好在身后有一堵墙可以靠,不至于让惊恐的她彻底倒下。

“重任……?”阿定有些紧张,“啊,您要去帮药研是吗?快去吧。只留药研一个人的话,我真的很担心……我不要紧的,我会乖乖待在这里的。”

然而,青江却轻轻笑了起来。

“不是噢。”他压低了声音,彷如在叙述一个鬼故事一般。继而,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胁差出鞘的声音,细而尖锐,好像在慢慢磋磨着人的神经。

“青江大人……”阿定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退治鬼怪,才是我原本的任务啊。”青江的刀锋,倏然直指阿定的咽喉。持刀的付丧神笑得华美旖旎,“连主君自己都不清楚吧?夜晚的主君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阿定瞥见刀锋,登时吓得浑身僵硬。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青江这是……想要杀死她吗?

“什、什么意思?”阿定的声音带着细细的颤抖,“我不记得我在晚上做了什么,我真的……只是,只是入睡了……”

“那么,那个四处勾引男子、汲取生魂力量的女鬼是谁呢?”青江轻笑着,“我说过,如果主君是恶鬼的话,那就要染上我的颜色了。所谓‘笑面青江的颜色’,那大概就是——血的颜色吧?”

阿定的大脑内完全是一团浆糊。

“夜晚的主君太过警觉,只能等待白天的时候。为了等候药研不在、也无他人的合适时机,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青江慢悠悠地抬了一下刀刃,笑容消匿,“将鬼怪斩杀的话,本丸的大家也会免于此扰了吧。”

说罢,这始终带笑的付丧神便扬起了手腕。悬在空中的刀锋透着危险的毫芒,似乎下一瞬便会刺透阿定的心房。

阿定的心底有微微的绝望。

虽然不知道青江大人所言何意,但如果青江大人要杀她的话,她是绝对无法反抗的。于是,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待被杀死的瞬间。

害怕与绝望,令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在这濒临死亡的一瞬,她所能想到的,竟然是那位“少爷”。

阿定死后,服侍的主人家起了一场凶恶的大火,把全家人都吞噬殆尽,独独外出访友的少爷逃过一劫,没有死去。因为再没有了家,少爷便收拾了行李,去往丹波了。后来,似乎做了一个厉害的丹波家臣。

不知道在少爷辉煌的余生里,是否想起过她呢……?

她本以为自己将要死亡,可面前忽然传来了“铿”的一声响,那是刀剑相击的声音。继而,便是青江踉跄后退的脚声。

阿定微惊,偷偷睁开了眼,却瞥到了新选组那浅葱色的羽织。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冲田队长来了,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大和守安定。

大和守将青江击退了几步,握刀站在了阿定面前。他用余光瞥一眼阿定,说道:“如果你在这里死去的话,加州清光一定会埋怨我的。”

说罢,他便挽出一个剑姿,脚步微盘,与笑面青江针锋相对着。虽是少年之姿,却有着异样的成熟与坚韧。

青江露出诧异的神色。

“大和守,难道你认可了这位主君吗?”青江笑说,“她的来历可并不简单——丹后的恶鬼,以汲取生魂力量为生的亡魂——如果让她活着回本丸去,那大家可要遭殃了哦。”

虽然“遭殃”并不算是真正的遭殃,身为付丧神的刀剑们也并无所谓“生魂”这种东西,阿定的引诱无法造成实质的伤害,但被人觊觎身体,总归是不悦的。

大和守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相信加州清光。”

“即使已经受到了暗堕的影响,还是选择相信加州吗?”青江若有所思道。旋即,他不再多言,与大和守交战起来。两人的刀都很快,挥舞之时,只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

未过多久,大和守便败退下来,以刀撑地,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

青江看着他略显狼狈的姿态,说:“暗堕对你的力量果然还是有影响的。”说罢,他挥舞了一下刀锋,笑道,“早点放弃吧,趁着在被我折断之前。”

说完这句话,下一次攻击便要席卷而至。青江是挑准了大和守的身体而去的,可他的刀却并未切中目标,而是刺中了其他东西——

阿定颤着身体,挡在了大和守的面前。

她很害怕,所以下意识地以双臂挡住了脸。如此,青江就刺中了她的袖口。她的袖子里盛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正是这玩意儿挡住了青江的一击。

“什么东西……”青江蹙眉。

只见一柄梳子从阿定的袖中滑出,跌落在地。

原本华美已极、通身金灿的梳子,因为笑面青江的一击而有了一道裂纹。当它摔落在地时,便咔擦裂为两半。

阿定听见梳子裂开的声音,愈发慌乱了。

——那是唯一连接着她与少爷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从那个村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可此时,她却无暇顾及这一切,只能恳请青江:“不要对大和守动手。青江大人想杀的是我,如果祸及了大和守大人的话,加州他……会伤心的。”

就在事态愈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高处传来了药研沉静的质问声。

“在闹什么?”药研落在房顶上,手中的短刀不染尘埃。

“呀——没什么。”青江笑笑,将刀归于鞘中,“只是在闹着玩罢了。你说对吧,大和守?”

大和守慢慢起了身,竟然也没有否认。

“溯行军如何了?”青江问。

“跑了。”药研说,“主君一走,它也走了,有点奇怪。”

大和守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对阿定说:“我愿意跟你一起回本丸去,主君。”

“诶?”惊喜来的太突然,阿定有些不知所措。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梳子碎片,一边心疼地摸着梳子,一边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大和守的目光瞥过青江,再回转至阿定身上。原本透着少年纯澈的面容,此刻满是慎意。

如果让药研和青江独自踏上回程,这个被加州称作“超级大笨蛋”的主君一定会再度遭殃。不仅如此,若主君再不离开江户,再不离开冲田先生身边,事情也会更糟糕。

——冲田先生已经动了情,再这样下去,冲田先生的夙愿一定会为之耽搁。

冲田先生可不能是沉浸于儿女情长的人。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大和守坚定地说,“让冲田队长断绝对你的心意。”

阿定摸着梳子,心疼地点着头,说:“好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但是冲田队长真的对我有心意吗?我完全没有察觉……是不是大和守多心了?”

大和守:……

加州清光说的没错,这个主君果然笨的够可以。

大和守叹一口气,朝着黑暗之中走去。

他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寄托着感情与理想的江户时代的。

笑面青江走了过来,很温柔地牵起了阿定的手,笑眯眯地说:“主君,先回去吧。屯所的人找不到你,一定会着急的。”

阿定看到青江温柔的样子,实在无法将他和刚才那个要杀自己的人联系起来。

——还是找个机会,偷偷把这件事告诉药研吧。

就在此时,她忽觉得脑仁一疼,好像是有什么奇怪的回忆涌入了。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念头:男人嘛……找个机会让他做裙下之臣,就再也不舍得杀我了。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给甩掉了。

烛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啊,不碍事,小伤。”阿定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不疼不痒的,没必要特地给别人增加麻烦。”

她总是这样不肯认账,烛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为嘴硬一会儿,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了吗?

就在此时,阿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原来是她的手指在草叶中划过,被锋锐的叶片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刻从那道细长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话音刚落,一件物什便擦着她的耳畔险险飞过,如疾光似的,噗嗤一声钉入她身后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细碎的发丝,被这件锋锐的东西所割断了,飘飘扬扬的落下来。

阿定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她僵硬地扭过头去,发现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块小石头罢了。

“主君这个可耻的骗子。”烛台切的声音很温柔流连。

“真的没有……”阿定连连摆手,“烛台切大人是认错了人吗?”

烛台切:……

她的脑回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烛台切见她露出恐惧的面色来,说:“现在学会害怕我了吗?欺骗我的时候,却丝毫不显得害怕。”他说着,从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来。

他伸出手的时候,显得彬彬有礼、谦逊成熟。

阿定蹲在草丛里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似乎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烛台切大人……?”她仰头,因为逆着日光,好不容易才通过轮廓分辨出这个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谁。

阿定却没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头战战兢兢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不然,烛台切何至于用那块石头来吓她呢?

“昨夜做了什么,您已经完全忘记了?”烛台切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您真是我见过最健忘的人了。我虽然服侍于您,可也是个有脾气的家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么,连忙自辨道:“我……是怀疑我偷了东西吗?”一提到“偷东西”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来。于是,她努力辩驳道:“我没有偷过东西,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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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草茎碾碎了,可以拿来敷在伤口上。本丸的大家虽然是付丧神,但偶尔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吧。

“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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