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棋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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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送啊?”江月心大吃一惊,“王先生说是要给大小姐带礼物,还特地差我帮忙挑来着。”说罢,亮出了手里的胭脂匣,道,“瞧,他还顺手送了我一盒。”

霍淑君骄横惯了,当即翻个白眼儿,道:“他这是借着理由给你送东西呢!追个姑娘还要拿本大小姐当幌子,不要脸!”

不要脸!

“是送你的。”他答得干脆。

“……”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好焰火开场了,嗖的一声,第一束焰火蹿上了天,在夜幕里轰轰烈烈地炸开了绚烂的一片。正所谓“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不可谓是不炫目。焰火的光华映得周遭时明时灭,围观百姓俱是鼓掌叫起好来。

“当真是送我的?”江月心又问。

“是送你的。”他答。

薄衫良夜正好,空中花火似晴雪翻涌,又如桃飞满阶,数不尽的热闹风采。她在明光一亮的间隙里偷瞥身旁男子面容,心底似有什么猫儿在挠心似的,痒极了。

她忽然想: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她从前没了阿乔,就变得浑然不是自己了。若非是哥哥那一巴掌,她是绝对醒不过来的。可当她走出那段阴霾的日子后,她才知晓她这一生仍可是精彩无边的。因而她不再惦念着阿乔,她想嫁人,想见谢宁,想去京城。

——那王延呢?

若是他一辈子活在那人逝去的阴霾之中,岂不是平白丢了许多人生欢趣?

她不希望王延变成那样。

江月心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想:兴许王延也需要个人来喊醒他,让他继续朝前走——就像当年的哥哥一巴掌打醒了自己一样。这个喊醒王延的人,不如就让她来当。

——至于在褚姨姨面前发的誓……

呃,算了,回家的时候先去隔壁学一学大黄怎么汪汪叫的吧。

于是,江月心问道:“王先生,你到现在还记着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呢?”

王延听了,朝她一笑,道:“记着呢,记得很牢,怕是一辈子都没法忘了。现在梦里想着的,便是娶她为妻。”

他说话时,双目凝着月心的眼,似在对着情人说话,温柔中添一分眷念。若非江月心有自知之明,恐怕会误以为他那心心念念的妻子便是自己。

江月心听了这么大一句告白,心底一沉,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信念——她这就让王先生从过去的阴霾之中走出!

江月心问:“真的没法忘?”

王延答:“没法忘。”

江月心欲言又止,道:“那王先生……”

“你可叫我‘阿延’。”

他突然的话,令江月心有些束手束脚、无所适从了。若是要喊他“阿延”,也不是不可,但她总觉得这称呼太过亲昵,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像密友,像竹马青梅,更像是……多年眷侣。

“小郎将不乐意?”王延无声一笑,端的是风采无边,“我瞧小郎将喊顾将军为‘阿镜’,似乎颇为顺口,为何偏偏与我王延如此生分?”

“那、那不一样!”江月心小声道,“阿镜是熟人,认识了五六年了。”

“倘若我与你认识十数年,你便愿唤我‘阿延’了?”王延问。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她心道。

江月心无法,只得老实唤道:“阿延。”

王延舒展了眉眼,唇角扬得愈高。飞绽的烟火似呈了满堂星彩,只待春风一吹,便刮落满肩星辰。他在这般人间烟火里笑着,便更惹人眷念了。

江月心不知,在这片异彩纷呈的烟火里,她也是极美的,眸里似晕开了满天烟火。王延瞧着她,心底有话想说——他极想说自己便是“阿乔”,可话到嘴边,就想起顾镜威胁他时的姿态来。

顾镜是怎么说的来着?“若是打小郎将的主意,就把陛下的身份兜出去”。

真是好一个顾镜,知道他李延棠现在最怕什么。

江月心又在酝酿话语,此时,却有一名霍大将军的副官匆匆跑下高台来,与江月心附耳说了些什么。江月心闻言,陡然大惊,也顾不得这正是波澜最盛时的烟火戏,急急忙忙转身而去。

——竟是大燕人借着今夜戒备松懈之时,一直打过了鹤望原,大有长驱不破关的架势!方才那会儿功夫里,霍天正收了鹤望原军报,这时正手忙脚乱地号令副将去喊人呢。

难怪高台上只余下霍夫人与霍大小姐,不见了霍将军的身影。

江月心最头疼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阿延,下次再说罢。”她与王延拱手,身姿一旋便逝,“我先去寻阿镜了。”

——可顾镜这家伙,今夜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王延瞧她背影,无声地叹息。

夜空低垂,一点黑影破开层云,直掠而下,原是一只青尾鹞子展翅低飞,直扑地面。

它的主人在地上坑槽间洒了鸟食,是拿来喂养鸽鸪的米屑玉角。大抵是因为吃腻了,这青尾鹞却不愿啄食地上的鸟食,竟扑入林中,猎杀了只娇小的雀儿,拖着血毛淋淋的鸟尸,到一旁大快朵颐。

“……这是按捺不住,不愿做只乖乖的鸽鸪了?”

青尾鹞的主人慢悠悠地踏了出来,长靴踩在有着坑洼积水的地上,便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令那粼粼水珠碎溅了一地。长风吹得他乌发扬起,额上抹金铜带熠熠生辉。

是顾镜。

有一大燕军士在他身后行礼,说道:“殿下,若是再不出不破关,唯恐便碰不上大军了。”

“我知道。”顾镜笑笑,向来清冷的脸上有一分讽意,“只不过先前累了,便恰好睡了一觉,做了一梦,这才误了时间。”

“还请殿下先行出城。”那大燕军士又道。

“这就去了。”顾镜答。

他合上眼睛,回想起了方才小憩时的梦境——

这世上,是有鬼魂的。

但鬼魂绝不在半夜时分外出哭泣高歌,而是会在沉睡之时悄然入梦,以旧时容颜与你相见。

他又梦见了大燕上都的明景宫,还有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跳跃不息,如莲色泽将雄奇宫殿尽数吞没。金砖玉瓦,皆化作残墟废土。

明景宫塌坏前,他的母后抱着琵琶,身着明黄华服、缀玉宝冠,一身威严端庄,浑似个仙人神妃。她坐在尚未被火焰吞没的金莲台上,笑道:“镜儿,我大燕魏氏的每一笔血债,你皆要记在心里,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绝不可忘。”

“霍天正是敌,天恭李氏更是敌。”

“毁你社稷,杀你父兄,焚你宫宇,夺你姊妹,屠你子民。”

“这一笔笔血债,你皆要记着。日后,一一讨要回来。”

“你要记着,你是魏池镜,是大燕王族的血脉。”

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座明景宫焚作灰烬。母后的魂灵,亦在火焰间消弭不见。

顾镜微舒一口气,睁开了双眼。面前是良夜好景,风卷叶纷。不远处,烟火阑珊却尚未落幕,依旧不辞冰雪似地纷纷绽于天际,一片无边热闹。

“走罢,出城。”魏池镜对身后部下道。

江月心觉得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哪儿怪。于是,她便收了胭脂盒,走下高台,独自看烟火去了。没一会儿,王延竟也下来了,站到了她的身旁。

江月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王先生,那盒胭脂……”

寂静。

寂静。

无边的寂静,在高台上蔓延开来。王延他不咳嗽了,江月心愣住了,霍大将军则恨不得直接晕厥过去,却被霍夫人死死地托住了。

寻不到顾镜,月心便也去赏焰火了。她到了燃放焰火的河边,一眼便见得河对头位置绝佳的高台上,坐着霍大将军一家子。霍天正与霍夫人交头接耳,一身靓丽的霍淑君嘴却撅得老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延也在,他坐在霍将军身侧。正盛夜灯恰如纷纷桃花,映得他面貌愈发风流清隽。

“小郎将出来赏灯?”霍大将军远远瞧见了江月心,便招呼她上来。

霍淑君的嗓门不算小,这声音回荡了老半天,才渐渐消匿下去。

寂静。

霍天正一惊,恨不得捂住自家女儿的嘴。

——什么穷书生!你这是要你爹的老命!

江月心向霍将军与霍夫人问了好。她是个实在人,怕王延送的胭脂不合心意,便附耳到将军身旁,问道:“王先生挑的那几幅胭脂,大小姐可还喜欢?他特意来问过我,女人家喜欢怎样物什,可见是上了心的。”

霍大将军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胭脂?什么物什?”

江月心握着那盒胭脂,独自穿过拥挤人潮。她本想去寻顾镜,将顾镜带去霍小姐面前,只可惜顾镜藏得太好,竟是哪儿都寻不到,活像是自关城里蒸发了似的。月心不由暗自嘀咕道:霍淑君有那么可怕?竟然逼得阿镜藏到了地底下去。

她想了一会儿,自己给了个答案——没错,霍淑君就是有这么可怕!

却听得王延微抬了头,瞥霍将军一眼,猛地咳嗽一声。霍大将军会意,浑身一凛,立刻结巴道:“有的有的,我是……是让王先生帮我带胭脂,送给淑君呢。淑君也喜欢的紧。”

霍淑君耳朵尖,一下子便听见了。

霍大将军知道王延的身份,可霍淑君不知道。她不但不知道王延的身份,还觉得这王延怪讨人嫌,立刻露出不快神情,嚷道:“他才没送我胭脂!穷书生送的东西,我怎么会要?”

烟火戏的重头戏,自然是那燃遍夜空、纷纷扬扬的焰火。

据闻这一回,霍大将军特地请来了南方的厉害匠人,精心准备了今夜的焰火好戏。以是,关城百姓纷纷出了家门,涌至道上观看。

关城常年生活无趣,难得有这等好戏看,当然是举家皆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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