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小郎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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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梁上的灰被震了下,簌簌落下来,洒了段千刀一脸。

“段大少,霍大将军这么忙,哪能次次都来?”江月心挑眉,冷笑道,“你今日不放人,我就要在这赌坊里闹事儿,将你的脑袋削得光光。横竖我只是个女子,不怕丢官。如果做不了将军,那我就嫁人去。”

段千刀喉中话噎住,面色很是不好。

她还以为这次能给这段千刀一个教训,让他以后少仗势欺人呢。

赵祥领了两人出赌坊门,站在大太阳底下,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小郎将啊,则段大扫,你可惹不得!要不是霍大将军特地差我来,只怕那段大扫又要闹腾起来。”

江月心疑道:“怎么是赵将军来,不是阿镜来?”

赵祥讪讪笑了下,道:“顾镜在教大小姐习武呢。”

江月心:……

顾镜真是去不得霍府,一去,就要被霍淑君留下。

赵祥教训完了江月心,又转头教训王延:“王军师啊,这春来赌坊,你不能来。以后得多颗心眼,莫要给人诓骗进去了。”

王延倒是不忙不乱,道:“我听闻段家在北关横行霸道,便想来看看这段家到底有多厉害。”

“你一看,这不就被人扣住了?”赵祥道,“以后别来这地儿。”

“若是真出了事,我自有法子。”王延道。

“什么法子?”江月心微惊,“莫非你与那段千刀有些渊源,能让他对你手下留情?”

“一个字,跑。”王延笑得自如,道,“我别的事儿都不精,唯精‘逃跑’之道。”

江月心:……

当她没问。

三人一道朝霍将军的宅邸走去。

临近霍府,王延忽然喊住江月心,递了一方帕子过去,道:“小郎将,见将军前,不妨先擦擦汗吧。”

江月心愣了一下,朝脚边的塘水里一照,方才惊觉额上沾了些灰,这必然是之前在赌坊打闹时沾上的。她不想辜负王延好意,便去接那帕子。

一不小心,便碰到了男子的手心。

温温凉凉的,便像是碰着了一块玉。

江月心觉得手心被烫了下,耳根子莫名泛起红来。她蹲在池塘边,照着水擦额心,一面偷眼瞧王延的倒影——瘦长高挑,浑似一杆修竹。鱼尾曳起来,便晃乱了他的面容。

好看,真好看。

江月心在心底感慨道。

一边感慨着,她一边不忘照一下自己耳后的那个小红弯月。

从前这弯月不是弯月,只是四颗细细的红痣,排成弯弯一勾的模样。因着恰好是四颗,她幼时还有个外号,叫“四四”。后来不破关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命中有劫,须得把这四颗红痣的胎记遮上才能避劫。褚蓉便就着红痣的走向,勾出了一个小弯月来。

这月亮画的极是漂亮,江父第一次带江月心去军营时,霍天正就夸赞了好一通。

江月心擦净了灰,见帕子上脏污一团,分外不好意思,便转头对王延道:“我洗干净了这手帕,再还给你。”

王延点头。

三人入了霍将军府,霍天正见王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便松了口气:“王先生,虽你与段家有些交情,可那段千刀是不曾见过你的,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

江月心听着,一头雾水。

莫非王延真与段家有些渊源不成?

正想多听一会儿,霍天正便将江月心与赵祥请了出去,说是让他二人去耳房坐着喝杯茶。书房的门一关,便只留下了霍天正与王延。

兽首金炉烟气袅袅,霍将军提笔沾了一点青墨,叹气道:“陛下,这段家的事儿急不来。”

北关豪族飞扬跋扈,早已成了顽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朕知道。”王延坐下了,淡淡道,“不过是去打个照面罢了。我应了段老先生,不会让那段千刀难堪。”

顿了顿,王延忽然道:“霍将军,朕想要找一个人。”

“陛下但说无妨。”霍天正道。

王延想到江月心在赌坊里那股狠命的劲儿,唇角的笑意复又柔和起来,“朕想找的是个姑娘。她若还活着,今年应当与江小郎将一般年岁,性子也应当是差不多的。”

霍天正有些困扰:“这不破关里二十几许的泼辣姑娘,也实在是太多了……”

“若朕没记错,她名唤‘思思’,颈子上有四颗相思豆子那般的胎记。”王延又道。

“可是陛下的故旧?”霍天正小心问道,“末将这就差人去寻。”

“这……”王延思忖了一会儿,失了笑,玉也似的面容淡漠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故交。不破关动乱多年,她兴许已经不在了,又或者是嫁为人妇了。朕不过是偶尔想起,问问罢了,不必惊扰她。”

霍天正应了声是。

待王延离去后,霍天正便唤来了江月心。见江月心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霍天正思忖道:同样是二十几许的姑娘,江月心找起人来应该更为方便些。

于是,霍天正开口道:“小郎将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的顾镜死命道:“霍将军!江小郎将可在?大小姐闹着要和江小郎将习武呢!”院子里间或还传来霍淑君的撒娇声:“镜哥哥,你也留下来教我习武呀!”

江月心:……

顾镜一定是不想一个人被折磨,所以要拖了她一起被霍淑君折磨。

霍天正这才想起,江月心今日还要教女儿习武。“哦,没事儿了。”霍天正大手一挥,对江月心道,“小郎将,你先和顾镜去吧。淑君顽劣,还请多多见谅。”

江月心诚惶诚恐道:“哪里哪里,大小姐勤奋肯学,比我厉害多了。”

没一会儿,顾镜一手拎着霍淑君,一手揪着江月心,就往院子里头去了。

待书房里安静下来,霍天正想起赵祥还在耳房喝茶,便命人把赵祥喊了过来,道:“赵祥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个女子。”

赵祥点头哈腰:“是是,一个女子。”

霍天正又道:“二十左右,叫做思思,脖子上有痣。”

赵祥继续哈腰:“二十左右,叫做施施,脖子上有字。”

霍天正听习惯了赵祥的口音,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继续道:“可能活着,也可能不在了,更可能嫁人生子了。若是人家已嫁做人妇,万万不要打搅了。”

赵祥又哈一下腰,道:“明白。”

赵祥从霍天正这儿领了命,立即回去对自己的部下道:“本将军要你们去找个女的,二十岁,叫施施,脖子上有字儿!”

不消一个晚上,王延便得到了霍天正的回复。

王延慢悠悠到了霍天正的书房,却见得霍天正满面惋惜之色。

“如何?”王延放下手中书卷,语气淡然。

“城南那头,从前确实住了个叫思思的女郎,脖子上也有红痣。她家境贫困,无父无母。前两年她染了病,身子熬不住,就去了。”霍天正的语气透着怜惜,“据说是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因不肯做妾,得罪了人,亲事也耽搁了,一直靠着卖线为生。”

王延闻言,沉默不语,只是重执起了书本,悠悠翻过了一页。

书房中一片沉默,唯有簌簌翻书之声。

许久后,王延才抬起头,慢慢道:“……朕知道了。”

语毕后,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视线落于书本上,可一颗心却看不进那些墨字了。字里行间看到的,似乎都是十四年前不破关的铁马冰河、山川浩荡。纷纷扰扰的旧事扑面而来,如抖落了满地尘埃。

那时他九岁,叫做李延棠,虽是天恭国的皇子,却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流落到不破关时,他遇到了还未出人头地的霍天正。

那之后,李延棠在不破关,过了人生中最落寞也是最快活的三年。

段千刀被一个大男人搂着蹭来蹭去,心里怪不痛快的。原本他就被江月心闹得烦,这赵祥递了个台阶来,段千刀立刻顺势下了阶,嫌恶摆手道:“那就卖霍将军一个面子,让这穷书生走吧。”

江月心有些扫兴。

恰逢此时,外头又进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是江月心的同僚,霍天正麾下另一副将,名唤赵祥。

“哎呀!段大扫!”此将军的口音甚是浓重,话一出口,就令段千刀皱了眉。

“我奉将军之命,来请段大扫留个情面!”赵祥顶着张笑脸,挤到王延身旁,道,“则位王军师啊,乃是咱们将军的贵客!要是段大扫愿意放人,咱们将军会厚礼以谢!”赵祥说完,又挤到了段千刀面前。

“那好。”王延点头应了。

段千刀狠狠瞥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夺过木盅来,摇了一摇。黑木的骰子在盅里摇摇晃晃,发出稀龄的响声。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开盅,周围便是一片哗然。

“这小书生又赢了!”

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江月心一点儿都不怕被霍天正惩处,丢了官还能高高兴兴嫁人;若要论武艺,这江月心又是个以一敌百、横扫千军的武将,赌坊里百来个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还真让段千刀犯了难。

段千刀见了那剑锋,不畏惧,反倒嬉皮笑脸:“既是霍大将军的客人,那就让霍将军亲自来提人。”

江月心和段千刀打了两三回交道,知道什么招数最管用。她借巧劲,用剑鞘狠击了一下段千刀面前的长桌。只见下一瞬,偌大一张桌,竟咔擦裂开了道弯弯缝隙。

“莫非是能听声识大小的行家?”

“没个五六年功夫,这又哪能练得出来!”

王延眼眸半敛,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说,“活着比较要紧。”

段千刀面色青青红红,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爷今儿个就要这小书生留下来做牛做马当奴仆!这赌场是老子开的,规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说谁赢了,那就是谁赢了!”

他铁了心要找回面子,已把答应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段千刀一贯无赖,江月心早已料到了这茬。她挤开人群,对段千刀笑道:“段东家,这王公子可是咱们霍大将军的客人。你要是真对他不客气,那我也只能对您不客气了。”说罢,便铿得将手中剑滑出一截来,露出道亮澄澄的剑锋。

“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

这一声,成功将众人的视线转到了江月心身上。段千刀见状,笑了一声,道:“哟,小郎将竟然也上赌场来了?真是稀客。莫非这个小白脸儿,是小郎将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说话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对王延道:“我什么都不要。若你赢了,让段大少爷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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