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雪

恍惚之中他的记忆里似乎也浮出了这样的一双眼睛，穿过茫茫岁月，漠然地凝视着他。

那样冷漠，却又似乎是温柔的。

棋盘上局势胶着，女子每次落子都干脆果断，修长苍白的指尖拈着墨玉棋子搁在棋盘上，哒的一声，仿佛能叩在人心上一样。和她消瘦孱弱的外表不同，她落下的每一子都能在棋盘上白子的阵势中撕开一个口子，锋锐无匹，凛冽的像是出鞘的利剑。

不知道那女子在想些什么，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女子蓦然起身，向亭外走去。重寒盯着她的背影，她黑发白衣，行动处步履无声，若非那一头披垂的长发，简直像是整个人都要化在风雪中一样。

又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姑娘想让寒做什么？”忽然醒过神来，他对着那个已经走到桥上的女子，朗声唤问。

“我要你的十年。”那女子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我要你追随我十年。”

“好。”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犹豫。

“我叫冷疏源。”女子重新迈开步，走入风雪中，“三日后，我在此地等你。”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她二十岁。

那年的重寒不曾料到，与这个人的相遇，会是他长达千年的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他就这样与自己一生的牵绊邂逅。

那么，他是如何会爱上她的呢？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吧。

那是他来到淇烨阁的第一年，也是个雪夜。

在他接到她病重闭关不出的消息时，他正在千丈孤峰后山练剑，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一松，从不离身的暝瑕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圣君？”前来禀报的下属吃了一惊，淇烨阁——沧溟大陆上最为神秘的组织的第二首领“圣君”，这是她给他的身份。

“无事。”他摇了摇头，俯身捡起了剑，“我去看看。”

撇下报信的下属，重寒向冷疏源所居住的烬玥楼走去，一路上遇到的属下纷纷跪拜，他穿过人群，匆匆走到千丈孤峰的最西面。

越靠近烬玥楼，周围的寒气就越盛，薄薄的冰凌凝结在扶疏的花木上，如月色霜华照落。重寒眉目微垂，袖中的手不着痕迹地攥成了拳。

这几日虽冷，但淇烨阁中温泉水脉密布，断不该如此，她究竟……

“什么人！”在重寒踏入烬玥楼的一刹，冷疏源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虚弱得很，带着奇异的低哑。随着他这一声问，里面涣散的气息骤然凌厉了起来，似有戒备之意。

“阁主？”试探着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重寒感觉到那人越来越凛冽的气势忽而一顿，接着竟就那么消失了。不知道她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踌躇片刻后，他抬步走了进去。

冷疏源的房内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垂挂的纱幔帘幕被撕扯得乱七八糟。重寒绕过屋内的屏风，走进了内堂，他看到那个素来喜净的白衣女子躺在地上狼藉的碎瓷片里，殷红的琼浆淌了一地。

她不是病了吗？怎么喝成这样！

重寒没由来的一阵恼怒，他大步走到冷疏源身边，定睛一看，脸色霍然变了。冷疏源哪里是躺着？根本就是极度疲惫脱力后的萎靡样子，她双目紧闭衣衫散乱，纤细伶仃的锁骨裸露在外，锁骨下半寸处是一处陈年的伤口，幽蓝色的冰覆盖在上面，将溃烂灰白的死肉封住，苍白的肌肤在冰封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

重寒沉着脸走上去把她从遍地的酒水中抱起来，血一般的琼浆沾了她满身，说不出的刺眼。

“嘶——”在手指触到冷疏源的身体的那一刹，毫无防备的重寒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温度，哪里是个活人？极北亘古不化的玄冰也就是这样了吧！

“放下我！我自己、咳咳、自己能走。”冷疏源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她盯着重寒，苍白无力地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只做出了一个推拒的动作就无以为继了。

重寒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他小心地把冷疏源放在临窗的软榻上，取了锦被给她盖上。

苍白的女子躺在榻上，像初见那天一样微微眯起眼，只是眼里有依稀的笑意，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那薄薄笑意的后面，是一种说不清是叹息还是黯然的东西，深深地压在灵魂最底处，隐忍到极致之后就只剩下那一点幻觉一般的波澜。

“圣君，阁主的药煎好了。”外面忽然响起了属下的叩门声。

冷疏源脸上的厌恶不加掩饰，她一把扯住了重寒的衣袖扯了扯，摇了摇头。

“我不喝。”她一字一字地说，声音衰弱却坚定。

原本已经起身准备去拿药的重寒没想到堂堂淇烨阁主竟然会有如此幼稚的举动，他怔了怔，默默地扭过头去看她。白衣的女子仰着脸，上挑的桃花眼中除了漠然，更多了些孩子气的执拗。他心中一动，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拒绝她。深吸了一口气，重寒深深地看了冷疏源一眼，修长的手指掰开了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向门口走去。

待他端了药回来，冷疏源的脸色明显更不好看了。奇异的芳香缭绕在室内，她皱起眉头，狠狠瞪了那黑衣男子一眼。

“我不喝！”她再次重复。

“喝药。”重寒觉得有些好笑，他坐在软榻边，把手中的琉璃碗递到她面前。

“你给我退下！我说了不喝！”冷疏源彻底恼了，她冷下脸，拂袖就想把药碗打翻，可下一刻就被重寒扣住了双手。

“喝药。”重寒好脾气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算不得温柔，他捏开冷疏源紧闭的双唇，小口小口地把温热的药汁灌到她嘴里，“你这样子可打不赢我。”

“重寒，你！”好不容易把苦涩的药汁咽下，冷疏源只觉得意识混混沌沌，她瞪着面前只剩下模糊身影的男子，恨恨道，“你好！咳咳、好得很！你竟然……”

话还没说完，她就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昏睡了过去。身上凝结的冰霜渐渐化尽，重新融入她的体内。她睡着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平时那种杀伐果决的冷冽模样，单薄的身子幼兽似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静静看着她，忽而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其实也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家，就算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也还有的是时间，又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微微末末，银屑一般的好看，点点微雪从窗外洒落，飘忽着落上她的眉睫，化成冰凉的水淌下来。一直安静地沉睡着的冷疏源忽然动了，她不安地翻着身，身体难以抑制地起了颤栗。

“哥哥……”她低声喃喃，被冷汗濡湿的长发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杀了我……不要恨、我不想的……”

“阿姐，你冷不冷……别怕、阿源……”

“冷无心！你……我恨你……你……好冷啊……不要、不要！救救我！哥哥、阿姐……我疼……”

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梦魇所扰，冷疏源的脸上一片苍白，惊惶无措地喃喃低语着。她努力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脸上倏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幽蓝色，那朵曼妙的莲突然在她的眼尾绽放开，说不出的诡异。

重寒见状，猛然想起江湖中流传的关于阁主身中寒毒的事情，上前抱起冷疏源想要为她渡气。然而他温热的手稍一靠近冷疏源她就挣扎得更厉害了，似乎有着某种本能在抗拒着旁人的亲近。不顾她的反抗，重寒牢牢把她锁在自己的怀里，出手按上了她的眉心。

灵台相同的瞬间，趁着冷疏源此时心防薄弱，重寒强行联通了他们的记忆。瞬息之间，令人窒息的恐惧与绝望扑面而来！

深深浅浅的血色布满了冷疏源的记忆，带着灭顶般的气势向重寒盖了下来。重寒飞快地把灵力撤出了冷疏源的记忆，他蹬蹬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望着榻上沉睡着的女子。

那样浓重的，几乎将灵魂浸透的绝望和痛苦。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带着莫名的、怜惜一般的感情，轻轻拭去了她眼角隐约的晶莹。

原来爱上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

“重寒。”淇烨阁主在漫天飞雪中踯躅缓行，一如初见时一般一袭白衣，她走到重寒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原来你也在。”

那个记忆深处埋藏着的脆弱身影和面前深情清淡的女子渐渐重叠，他看着冷疏源，轻轻拂去她眉间的落雪。

“陪我喝酒吧。”冷疏源没躲开他，眼里是依稀的笑意。

他颔首，随着她向水榭尽头的画舫走去。

如果时光能就停在此时，多好。

重寒这样想着，他没有察觉自己心头那一刻一闪而过的慌乱，似乎冥冥中有着不可抗的力量逼过来，令他难以抗拒。

那是命运。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一次的雪夜共饮，原来竟是在千帆过尽之前，他们二人最后的平静。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是个不该输的人。

又或者……是他不想看到她输也说不定。

“你赢了。”第三日的傍晚，他开口，夕阳浅浅的光在他的眼里添了一丝奇异的温和，在女子惊愕的视线中，他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拂乱了棋盘。

“照现在的局势，再过半日，赢的人会是你。”她看了他半晌，道。

“不，我赢不了你。”重寒道。

“原来姑娘就是一直在找我的那个人。”八年前的那个雪夜，他走入水心的亭内，看着那个坐在亭中的女子，嘴角依稀是一个笑的模样。

“我来找你下一局棋。”山河万里都被涂抹成了一片茫茫的白，她坐在亭中，目光出神地落在远处，带着些倦意。见他如约前来，她的眼神似是微微一动，有刹那的恍惚，俄而又沉寂下来，瞥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

“下棋？”他重复了一遍，带着些审视的意味打量了她一遍。

那个人长大之后，就应该是这样的。重寒心底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声音。

可是那个人又是谁呢？

在这三日中，他不止一次地去看对面的那个白衣女子，他看到她微微蹙着眉头，目光专注而冷漠。

那是……很熟悉的目光。

“是，下棋。”那个苍白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说，上挑的眼眸毫不迟疑地直视他的眼睛，她的眼尾有一枚深蓝色的莲花印记，那印记妖异非常，盯着它看上片刻就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一样。重寒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他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从那个诡异的印记中挣脱出来。就在此时，女子的声音适时地传来，平平淡淡，却有着说不出的力度感。

“听闻‘天心’重寒一手棋艺天下无双，多年未尝一败。你曾在天下人面前许诺说会答应在棋盘上赢过你的人一个条件，不知这话如今可还作数？”

记得那年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的白，信步走来的她一身白衣，身形单薄，几乎被淹没在茫茫风雪中。

而如今，他站在水榭边，远远地看着那人沿着青石路信步走来，依旧是一袭白衣，面容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一如当日初见时那般。

“寒说出去的话，自然作数。”重寒稳下心神，微笑颔首。

“如此甚好。”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她又瞥了一眼他的佩剑，比了个请的手势，“开始吧。”

他们的这盘棋，下了整整三日。

已经八年了啊。

重寒抬起头，仰看着天际的飘摇坠雪，细如微尘的雪无声地坠下来落在他的眉间，化成一线浅浅的水泽，从他的脸上淌过，微微的凉，就像那人的目光一样。

他认识那人，原来已经有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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