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芳记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子。别说告状，人没到皇上跟前定会被老祖宗巽公公以各种理由搪塞回来。

新皇的宝座到如今才坐了五年，龙椅刚有点温度，方方面面都是用人的时候。巽公公虽说是前朝老人，但顺遂新君又兼能干，如今正是炙手可热。

“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叫‘反派死于话多’，咱们干这行的俨然是他人眼中的反派，说话行事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唯恐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洪忱感受到腹部蚂蚁爬似的痒，回头又得跟老祖宗解释了，那个丫头真是不识好歹，也不挑个隐蔽的地方扎。

徐夫人身后的季攸宁浑身一震，几欲冲出去，却被徐家的丫鬟拉扯着动不了分毫。别看小丫鬟身量不高，容貌也不突出，力气却十足的大。

苟代、白术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母，形容狼狈妆容花成一片，跟索二桥上唱昆曲的戏子没两样。她只抱着满脸污糟的杜鹃，哭得却十分安静，但从她身后看去却又觉得这样足够叫人心疼的。

“季夫人可看清了，这位姑娘当真是令千金？”洪忱蹲在崔氏身边，吐出来的字句字字生寒，仿佛女孩的死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崔氏瞪向他，声声质问：“孩子何辜，孩子何辜？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我一人来就是，孩子无罪啊！”

“不，她有罪。”洪忱凑近，迎上那因愤怒逐渐扩大的瞳仁。“她罪在投身到了季家，罪在是乱臣季博昭之女。”

“我夫君死了，女儿也死了，你该满意了？”崔氏呵呵笑了两声，“洪大人不怕我日后报复于你？”

在卫国，但凡丈夫与孩子死后，妇人都有权选择与夫家脱离干系。

一个有过一段婚姻的妇人，会有哪个男人送上门当冤大头。洪忱打心底笑了声，牵动了伤口嘶一声，便不再笑了。“想搬到锦衣卫指挥使，那季夫人就得另找一位品级在本官之上的夫君了。”

陈玄跟上洪忱得意的步伐，扬声下令：“回府。”

“慢着。”徐夫人拉着季攸宁走向洪忱，“洪大人，我儿被你们冤枉这笔账还没算呢。您可别赖账，里头两位儒者可都看着呢，万一他们那日喝酒尽兴写出什么了不得的文章来……”

洪忱脸一沉，“徐虎，拿一盒上好的人参给徐公子压惊。”反正东西也不是他的，蒲家院子里多的是。蒲高才一个小小的庄长毫不心疼送了几大盒人参补品，当真是应了“小官巨贪”。

而且“庄长”一职，还不算官。

过了影壁，洪忱一下子靠在石壁上，一摸腰间，渗出来的全是鲜红的血液。

陈玄惊呼一声，说要去请大夫，被洪忱拦住。“派几个人盯着崔氏，看看人埋在何处。”

“干爹，儿子不懂方才您为何不直接抓了崔氏。季博昭一家人眼下就崔氏一个，咱们来个先斩后奏，往后可就无忧无虑了。眼下您这一放，崔氏不就成了漏网之鱼了么。”

“崔家的人不好惹啊。”洪忱吃力的由厢房游廊下走过，进了主屋。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动得了季家，却奈何不了清河崔氏那一群人。

崔氏冲过去，伞掉落在雨中也不管，保养得乌黑亮丽的发丝上沾满了水珠子，凝聚成一颗，掉入衣领顺着脊背渗透肌肤。

“攸宁！”声嘶力竭的一声喊。

徐夫人已经从座上起来，高挑的身材正好将季攸宁挡在她身后，从崔氏的角度看只像是站了一个人。“季夫人您可是来了，几个时辰前您家的姑娘顽皮，拿着刀子不小心伤了锦衣卫的洪大人。可谁知……”

她抻起衣袖擦擦眼角，“我猜洪大人也是习惯成自然，一掌挥了出去，季姑娘就……嘤嘤嘤，就飞到对面墙上去了。”

苟代和白术忙喊，没有给洪忱一点插话的机会。“季夫人，季姑娘在这儿！”

正思索的人被老爹当头拍了一掌，不厌其烦的听着唠叨，两手利落将皮老虎、面具、风车、竹蜻蜓等玩具一一挂上。头上胭脂铺的窗户开了，露出胭脂妈妈白里透红的脸颊。

胭脂妈妈问大伙儿都回了？那人的老爹说回了，齐算子已经救出来了，但被打得鼻青脸肿。

丢下句活该，胭脂妈妈笑着祝了句“生意兴隆”，砰的关了窗户。

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地面，一股尘土腥味儿顿时充斥着所有人的鼻。啪嗒啪嗒……大伞上敲起了鼓点，很快伞边挂了一串串水珠，将伞下的人与伞外的雨隔绝开来。

朦胧的雨线中，隐隐约约走来一个撑伞的绰约身影，细看还能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个小黑点。等那人走进了，陈玄低头提醒洪忱，“干爹，崔氏到了。”

洪忱道：“知道疼就好，有些道理自个儿领会了就烂在肚子里，绝不能拿出来说，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

陈玄嘴上道是，心里却不大乐意。干爹也知道这层含义，怎么就不能让人说了，天高皇帝远的，身边人都是自家兄弟，谁能告到皇上跟前去？

西边飘来大片乌云，顷刻间笼罩着东庄上空，盘踞着久久不散。空气闷热异常，府门前的茶水添了再添，一壶茶泡到没了茶色，仍不见崔氏身影。

陈玄一身锦衣湿透，替洪忱扇扇的手早已酸软不堪，扇出的风起不了多大作用。“干爹不如回府里歇着，等崔氏来了您在出来如何？”

铺子后门一个身影抄小道往西庄跑，脚下生风，生怕晚一步会耽误大事。

这时从蒲家大街回来的街坊都各自开了门面，做起了自家生意。有人看见一道黑影擦肩而过，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人。

洪忱道：“别说些有的没的，我这一走，你们能保证嫌犯乖乖就范？别小看了崔家人，那样把诗书礼仪奉为宗旨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表面上斯斯文文，实则骨子里傲得很。”

陈玄眉眼一斜，擦擦汗。“傲也得有个度，一个清河崔氏再大，能大得过天去？皇上是天，可天下有云，咱们也算半个天了……”洪忱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毫不留情。

“干爹打我作甚？怪疼的。”

“老板，牛肉还卖吗？”

“不卖！”

牛肉铺子的门板一一插上，青天白日挂起了打烊的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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