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一直都在

小男孩的头依旧低垂着，只不过这次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全身僵直地杵在原地，仿佛苏果在欺负他一样。

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么？

苏果心想着，突然有点心疼他，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一脚踩上脚踏板准备回家去。毕竟再过不久就要到中午了，该回家吃饭了，小男孩的心思她管不了，也懒得再管。

他点了点头，最后对着苏果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有半丝杂质，就像冬日里安静地绽放在窗户玻璃上的冰霜花。

苏果愣了愣，随即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你叫……叫……什……什么……”

“苏果，苏州的苏，水果的果。”

小男孩听罢，点了点头，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抬头看着苏果。当苏果以为他没什么要说的之后，他又开口问道：

“你……你家……在……在哪里？我以后……可以……去……去玩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我家离这里有十几里路呢，你估计走不了那么远。”

“那……那没……没关系。”

“……”

就这么一来一往，在那个炙热的盛夏，苏果整整和陆云站在大树底下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单凭家在哪这一个问题，苏果都同陆云聊了一刻多钟头。

苏果是个急性子，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何那天会有那么好的耐性，能和一个小结巴聊那么久。有时候苏果怕陆云不知道是哪个字，还会特意用小石子在青石板上写下来。

“都是你在问我，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苏果拍了拍手中因握石子而沾上的灰尘，站起来笑看着陆云。陆云点了点头，苏果便问道：

“你今年几岁？”

“九……九岁。”

“九岁啊！那我可比你大了五岁哟，以后见到我要叫姐姐。”

陆云低头了头，双脸无缘无故又红了起来。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老家哪里的呀？”

陆云抬头看着苏果，眼里露出崇拜的目光，仿佛在说你真聪明之类的话语。

“浙……浙江。”

话说得越来越顺畅了呢。苏果笑了笑，故意弯腰将头凑到陆云的脸旁，睁大眼睛看着他，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

“刚刚那伙混混在堵截你的时候，我看到你右手紧握不放，你揣着的是什么宝贝啊？”

因为离得近，苏果的气息打在陆云的脸上，让他脸色愈发通红起来。

“是……是这……这个。”

陆云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个金属发夹，摆在苏果的面前。

“……”

他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发夹连命都不要……

“就这？”苏果不可置信地指着发夹问道。

陆云点了点头，用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发夹上残留的血迹，满含笑意地说道：

“马上……妈妈……就……就要……过……过生日了，我要送……送给她。”

苏果恍然大悟，没想到陆云小小年纪，倒是挺有孝心，不像自己的弟弟，平时不给爸妈和她添堵就好了。

“嗯，这个发夹很漂亮，你妈妈肯定会喜欢。”

苏果忍不住摸了摸陆云的头，一开始他小小的身子震了震，然后红着个小脸，慢慢又将头低了下去，却一点也不退缩，任凭苏果抚乱了他的头发。

最后，是苏果载着陆云，把他送回了家。从陆云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苏果得知他是跟着爸爸一起来到这边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平时很忙。苏果心想，应该跟村里很多人一样，是来打工的。

临走的时候，陆云对苏果说，他过两天会去找她玩。苏果只是笑笑，顺带附和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没把这番小孩子的话当回事。结果三天后，当苏果正在家里睡着大午觉的时候，忽地听到门口小伙伴大喊：

“苏果！苏果！村口有人找你！”

苏果爬起身，蔫蔫地跟着小伙伴走到村口。当她见到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陆云的时候，惊得合不拢嘴。说者有意，听者无心，她没想到陆云真的来找她了。

苏果把他领回了家，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尴尬地笑着问道：

“你吃饭了么？”

陆云点了点头。

“哦……”

然后便是好几分钟的沉默。最终，是陆云先开的口。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递给苏果，说道：

“这……这……这个送……送给你。”

苏果打开小小的塑料盒子一看，竟是当日那个陆云拼死护住的发夹！

“你不是说，你要送给你妈妈么？”

陆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苏果，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愈发结巴地说道：

“你说……说……好……好……好看，于是我……又买……买了一个。”

“……”

这还真是说得通呢，只不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你当时被欺负的时候，就应该把发夹给他们呀！你干嘛还偏不松手？”

“……我……我当时……没……没想……想到。”

“……”

苏果一时无语，觉得陆云真的是笨得可爱。他脸皮极薄，却敢大着胆子送她礼物，还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你爸爸送你来的吗？”

陆云点了点头，脸上又出现了崇拜的神情。这神情苏果很受用，她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每次都一猜就中。

自那天之后，陆云隔三差五地会来找苏果玩，整整一个暑假黏着苏果，直到暑假过后陆云爸爸带着他回了老家。

整个暑假期间，苏果带着陆云逛遍了整个村子里她觉得好玩的地方，带他下河摸鱼、上山抓知了……有时候陆云爸爸忙，没空来接他，苏果便让他住在自己家。

苏果的弟弟不愿意跟陆云玩，因此苏果是陆云在三江镇唯一的一个朋友，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嘲笑和欺负他。

于苏果而言，陆云是个可爱的弟弟，她喜欢他，心疼他。而于陆云而言，苏果是他心灵的救赎，是光明。他也喜欢她，只不过这份喜欢与苏果对他的喜欢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陆云当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从不愿意开口叫苏果姐姐，虽然被苏果埋怨了很多次，但他依旧执拗地坚守着自己的内心，从不违逆。

严歌苓的小说《芳华》中写道：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陆云便是那个珍视善良的人，因此他一直把和苏果有关的一切都记在心里，然后在后来苏果不曾出现的岁月中，这些回忆不断地在他心间回忆和美化，最终变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苏果侧着头，耐心地等着他说完。不知是因了心急，还是憋气的缘故，小男孩的脸被涨的通红，最终才道出一个“云”字。

“陆云？”

常人一两秒能够说完的话，小男孩用了十几秒才艰难地说完。苏果听得吃力，却一点都没有嘲笑的意思，她反而觉得面前的这个小男孩很不容易。他的口吃，原来比她之前想的还要严重，想必从小到大，应该受过不少别家小孩的嘲讽和欺负吧？

“不谢，我也只是顺路，看到了，就帮了。”

“我……我……我叫……陆……陆……”

小男孩依旧不答话，却在听到苏果的声音后连连地摇着头。

“那你快回家吧，不要跟着我了，我也要回家了。”

苏果觉得小男孩可爱极了，长长的睫毛犹如羽翼一般，根根分明地保护着他那一双明眸，乍看上去像个洋娃娃。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然后便转身朝自己停放自行车的三江中学走去。

就在苏果准备扬长而去的时候，小男孩伸手拉住了她，终于开口说道：

“今……今天，……谢……谢谢……谢谢你。”

苏果刚开始还觉得有趣，可当她拿到自行车后，小男孩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仿佛就打算这一天一直跟着苏果走下去。

“你到底有什么事？再不说的话，我可要走了，这次我骑车，你追不上的。”

刚刚巧遇的敲诈勒索场景还在苏果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一回苏果是再也不敢绕小路回去了，只能老老实实沿着大路回去。虽然远，但至少安全。

刚踏入校园，一股清凉便迎面扑来，苏果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她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再平常不过的T恤和牛仔裤，额头两旁的小碎发平时略显凌乱，此刻却服服帖帖地被汗液凝结在两侧，完完全全一副不谙世事的少女的模样。

苏果见他没有离去的打算，小小地差异一番后，不禁有所顿悟地问道：

“你可是怕自己爸爸妈妈看到你这个样子而责怪你？”

苏果知道小男孩一直跟着他，不过他不开口，她也就不再问。如此一来，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地走在青葱的绿荫大道里，任凭蝉鸣声声。

只是苏果不知道，她倔强而又略带些许轻快的背影，正一丝不落地落入了小男孩的眼里，刻进了他的心里。此后的很多年，这幅画面一直出现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也不愿被挥去。

最后，还是苏果先沉不住气。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还有事吗？”

苏果买完菠萝后，一转身便看到了小男孩红扑扑的两张娃娃脸。

触及到苏果的目光后他慌忙低下了头，连看一眼苏果的勇气都没有，咬着下唇，隐忍的模样让苏果看了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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