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眉间花落

夜已经深了，颖城的喧嚣与热闹褪去大半，街道虽不黑暗，却已经鲜少有行人。我一个劲往前走，哪里黑便往哪里走，此刻，只觉得黑暗才能给我安全感。

渐渐地，颖城的灯火离我远去，只剩头顶的一轮明月与我形影不离。

我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踏入一片不很茂密的小树林。身后一直有不轻不重、不远不近的脚步声跟着我，想是追出来的慕白，我也不曾回头去看。

我觉得我的嘴里有些发苦：“可是他那么聪明，他怎么看不出来呢？”我想一想，又觉得不是这样，于是补充道：“其实不是看不出来吧，只是知道假装不知道罢了。他近日对我忽冷忽热，想必也是因为知道了我对他的心意的缘故，才会有意躲避我。”

脸上凉丝丝的，我拿手一抹，是大片的水泽。我抬手捂住眼睛，闷闷地说：“可是他又对我那么好啊。他一次次地救我性命，最初我哪里敢胡思乱想啊，只是觉得是我以前救了他，替他挡了汾泽一剑，他还我的人情罢了，送我月灵石链子也是如此。可是他把月灵石当成人情还我，我却拿月灵石当成至宝，因那是他送我的。”

我渐渐平静下来，眼泪却没有止住，索性放任它流：“……后来他偶尔也会记起我爱吃的东西，会因为我没有好好保护自己而生气，我以为……我以为他是有那么一点在乎我的……我好像才开始忘乎所以了，我以为他给了我希望。”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停了片刻，我才又慢吞吞地继续说话：“我以前不敢这样的。不敢奢求他喜欢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他问我为什么替他挡剑，我都只敢说那是神仙大义。”

我笑：“好不好笑？你知道我在昆仑有多么无法无天的，但我在喜欢他的这件事情上，变得这么怂了，这么没有出息的我，你可以笑话我两千年。”

慕白没有回应我，但我知道他在那。

这些事情都憋在心里太久了，我想说出来。

于是我继续说，声音细如游丝：“七师兄，我以前觉得喜欢那么好的一个人，是特别美好的一件事，这种心情支撑我度过在九重天上无趣的两千年，虽然只有很少很少的机会能够见到他，但我只要想到有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他的名字，见到他的身影，我就觉得漫长的日子里每一天都特别值得期待。”

眼泪开始汹涌，我静静地盯着月亮看，盯着暗黑的树影看，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低哑，带着哭音：“可是现在，喜欢他变得好难过啊。”

我紧紧捂住双眼，任指尖有温凉的水泽弥漫：“七师兄，如果我能不喜欢他就好了。”

身边忽然狂风大作，流云飞涌，一点一点地将夜空里身单影只的月亮包围，四周黑暗俞深，像是被谁的情绪影响一般。而我一身凡胎，没有一丝法力，自然不会是我。

我扭过头去看慕白，他整个人都藏在笼映的树丛里，只能看见他的一抹白色衣角。

我低声说：“七师兄，不用担心我，我虽没有法力，也并没有几个凡人能伤到我。你先回去吧，我……迟一会就回去。”想了想还是说：“今天晚上是我情绪不好，胡言乱语这么多，虽然知道你肯定会笑话我，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假装没有听到过。”

那边的人静了许久，我甚至以为他怕不是被絮絮叨叨的我讲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沉沉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他走了，风也便停了，月亮又悄悄从云端里露出头来。

我又坐了一会儿，觉得情绪渐渐平和，月亮也已经西移，我这边还是黑夜，远方的远方却已透出点滴霞光，一夜行将过去，我才起身。

才只走了两步，身后却有沉重的脚步声。

我偏了偏头，提声问道：“慕白，你怎么还没走？”

身周的林木忽地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地上的落叶都被掀起，将我团团包围。

不对，不是慕白。这是……妖气！

我猛地回头，只看见两个狰狞的黑影鬼魅一般朝我逼近，下一瞬，我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

我在一团昏暗中渐渐苏醒，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我是被绑架了。

环望四周，早已不是大梁国都颖城之外的小树林，我整个人歪倒在一席藤床上，身后是高高的石壁，身前也是石壁，石壁上悬挂了好些粗细不一的藤蔓。我反应过来，这里是一处山洞。

手脚被藤锁结结实实地缚住，我挣扎一分，它便紧上一分，我低头仔细辨认，这绝不是寻常凡间的树藤。是了，晕倒之前身周是有浓郁的妖气来着。

怎么着，藤妖？

脑子里闪过一百个念头，绑我之人……呃，之妖，所为何事？我一介肉体凡胎，跟寻常凡人没有任何区别，若是绑了我纯粹是为了吃我的肉，那我岂不是太倒霉了？不，不对，在颖城待了数日，从未曾听说城外树林有人失踪过的。

我蓦地想起，晕倒之前看到两个鬼魅身影……但凡人间散妖，是断断没有结伴害人的习惯的，他们绝不是散妖，也绝不是将我当成凡人误抓了来。他们倒像是，哪个大人物的手下。

其实在我未上九重天任职以前，没少溜下山去到凡间游玩，下凡的次数多了，遇到的险恶之人也就多，被绑架这种事情也是稀松平常。许是我容色不错，被恶人当成懵懂少女抓了送到勾栏的也有；被山贼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抓了想拿我换钱的也有；被凡间小妖当成小地仙欲吞了我补充元气的也有。可是那时我法力无边，法宝无数，哪里将这些小喽啰放在眼中？心情好的时候，扮一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也是乐趣无穷。

可是今日不同。

抓我之人是为活壤，还是为九黎壶，为我父君重炎尊神，甚至可能是为九重天皇子华川，我都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华川。

我方才昏迷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华川与慕白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失踪，而且就算他们发现我没有回去，又该怎么来救我呢？

洞外隐约有声音飘来，我竖起耳朵，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藤大哥，尊主命我们掳了这个姐姐过来，我见她生得貌美，咱们尊主可是要收了她做夫人？我们是不是该对她客气一些？”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谁要做你们妖怪头子的夫人？老子看中的男人，比你们妖怪头子好千百倍。

另一个妖精“嗤”了一声：“我可注意了，这个女的就是个凡人，尊主瞎了眼才会收了她？况且，北宫的钟娘娘可不是吃素的。”

钟娘娘？那又是谁？

来不及多想，纷乱的脚步声渐近，两个小妖精拖拖拉拉地走进来，手脚麻利地抬了我就往外面走。我注意到，身材高大的那个是藤妖，另一个看起来嫩一些的，似乎是……乌鸦精？

我被他们举到头顶抬了走，胡乱蹬了两下，于事无济。我喊道：“哎，哎，你们要抬我去哪啊？”

藤妖恶狠狠地说道：“闭嘴！少废话！”

我闭了两秒钟，忍不住又说：“我，我就是个凡人啊，我的肉不好吃的。妖怪大哥，你们放了我吧。我可以给你们送很多很多好吃的过来，牛羊猪肉要什么有什么，我还可以给你们做熟，哎，你们吃过熟肉吗？烤肉吃过没有？拿棍子穿了抹了油架在火上烤，撒上香料、盐和辣椒，烤得焦黄……天哪，那个香的……”

藤妖说：“少在这里诱惑我，爷是吃素的。”

小乌鸦精吞了吞口水，道：“……真，真的有那么香吗？”

咦，有戏？

我再接再厉，笃定地说：“当然了。不只有牛羊猪肉，还有野兔，还有鱼，烤起来也是喷喷香，保准你们尝过以后再也不想人肉了……”

我说得兴起，并未曾注意到两只小妖精已经将我抬进了一座高大的宫殿，直到四周渐渐没了杂音，流水声，鸟叫声，虫鸣声，妖精们嬉闹的声音，全都消失殆尽，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宫殿上首座椅传来，打断我喋喋不休的话。他笑了笑，闲闲地说道：“昆仑的神女殿下竟是个厨子，真是叫本座刮目相看。”

我只是说的比较好听，其实我哪里会做饭？糊弄这些小妖怪罢了。

等等，昆仑神女？他知道我是昆仑神女？

我心头一惊，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小妖怪突然松了手将我扔在地上，险些没摔断了我的腰。

我“哎哟”叫了一声，缓了一会，才扶着腰踉跄起身。只是我一抬头，看见偌大的宫殿里，高高的座椅上的那个人，我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他身穿一身华贵的紫袍，就懒洋洋地靠在宽阔的鎏金椅子上，一头皓皓银发披在肩后。而他的面容美如舜华，凤眸中光华流转，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是养育我两万年，拿大半修为换了我一命的，我的父君，重炎尊神的脸。

他一时没有站稳，脚下折了一根细枝桠，“咔嚓”一声响。

我笑道：“不要同我讲你不知道。虽然这件事情，两千年了，我只同无雪师兄一人正经讲起过，但我知道，我们昆仑几乎所有的神仙都晓得的。而我们三人近日相处也有一些时日，我并不善于掩藏，你一定看得出来。”

我笑了笑，可是怎么可能，他那样讨厌我，我又对他说了那样的话。而且慕白今日穿的也是白衣。

他也不与我说话。我想，慕白其实很好，他晓得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也很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同我说话。

月亮冷清，夜风微凉，我静静地望了一会月亮，轻声道：“七师兄，你晓得我喜欢华川的吧？”

他沉默良久，略略回头看我，道：“没有。”

你看，我就知道。

我的嘴角生生扯出一个笑来，我就这样笑着说：“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说这样违心的话。我想我大概是个很招人烦的小姑娘，话很多，还不爱做正经事，成日里吊儿郎当，自己的性命大事还要靠你和慕白替我操心，时不时的还给你们惹一点小麻烦。还有啊，两百年前还擅自替你挡剑，使你不得不跟在我身边还这一段恩情……”

我捡了一块净石坐下，身侧的脚步声也停住，我略偏了偏头，瞥见一抹白色衣角。

几乎以为是华川了。

等我回来吗？这大概是他认为的他的责任吧。毕竟他那么好，又有担当，只有不喜欢我这一点不好。

我低低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你们不必等我了。”说完，我便快步走出客栈，而慕白在身后嘟哝了一句“这里不能透气吗？大晚上的非要出去。”我却顾不得了。

怎么办，再说下去就要在他面前哭出来了。

我捂住眼睛：“可……可你有时候又对我挺好的，你人真的挺好的，让我有些忘形了，我还以为你……不讨厌我，我以为你喜欢和我在一块的……”

心里堵堵的，积攒了数千年的情绪，自从我初次见到他起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情绪在我胸腔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我想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喜欢的人讨厌自己更加令人难过。

我知道他会否认，可是这样的否认没有任何意义。

月光铺洒一地冷冷银辉，他就站在我面前，离我只有两步，却是我根本不能靠近的距离。

忽然有很细的“吱呀”一声，二楼有人推开房门，是慕白正揉着眼睛出来。

看见我和华川杵在院子里，他愣了一下：“你们在做什么？华川兄不是在院子里等阿黎回来吗？现在回来了，你们还不各回各屋睡觉去？”

情绪此刻全都梗在喉咙口，不知道是心里难过，还是夜里风凉，我身后沁出一层细细的凉汗。

我看着我面前的这个人，背影颀长而漠然。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初入九重天，我站在高处的自雨亭中，而他一身铠甲，被千万天兵天将包围着。他是战神。那时我离他那样远，却不及此刻的距离。

我恍惚开口：“华川，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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