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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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嗓音里有绷不住的笑意,她说:“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以身相许吧。”

二十三年来,从没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但她这样说,我竟然丝毫也不生气,心里先是惊讶,后又立刻被欢喜填满。

我晓得她其实是玩笑话,在她反口之前,我及时应允了她。

文武百官反对我娶她为后,这在我意料之中。那些个老匹夫,几乎不消我费心思解决。但我没有想到,母后会对她出手,只因她一双紫眸天下无双太过惹人注目。

母后说,殷氏来历不明,妖媚惑主,必将为祸云启。她说,她已动手替我解决了。那一日,我对母后发了天大的火,将她气得大病一场。

正是那几日,相雪身边的宫女伊人欢天喜地地向我汇报好消息,说皇后有孕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她身怀有孕,以为自己身体的异常皆是怀孕所致,并没有意识到母后暗中已对她出手。

母后不肯告诉我她究竟对相雪做了什么。

直到风泽善前来找我,他说当朝殷后乃是狐妖。奇怪,听到他的话,我并不惊讶,也不生气。兴许我早已察觉到相雪的非同常人之处。但我不在乎,狐妖又如何,她不曾做过一丝一毫伤害我、伤害我的子民的事情,她是我的姑娘。

风泽善说,太后求了高人,在殷后体内设下禁制,以封印她的妖气。三年,只需三年,她的妖气便可彻底清除,化妖为人。但期间,我不能与她亲近,甚至不能靠近她,以免她吸收我身上的龙气妖化而前功尽弃。

他的鬼话我半个字也不信的。

但母后的确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我知道,我需要时间去查出真相,想办法解除掉她身上的禁制。

我佯装信了风泽善的话,开始有意识冷落她,凤仪宫几不曾变成冷宫。她出不去凤仪宫的门,便派了皋宁来质问我,皋宁护主心切,那一夜发生争执之后,他趁我不防,将一柄冷刃匕首架上了我的脖颈。不晓得为何,皋宁的身手远不如前,彼时就如一个寻常人一般,很快被黑羽卫镇压,丢入天牢。

凤仪宫虽然被封锁,但这件事还是很快传到她的耳朵里。听闻她挺着孕肚试图硬闯出门,被守门的侍卫拦截,我心急如焚,再也按耐不住,匆匆赶往凤仪宫。

几个月未见,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比从前更加单薄。她孤身一人,脸色苍白地同门口的守卫对峙。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那一刻只想紧紧将她揽在怀中,但不行,我必须要避人耳目,设法寻求解除她身上禁制的方法。

她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伤心欲绝地质问我:“景深,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她散乱的头发贴在额角,紫眸中不断滚出泪水。

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何为痛彻心扉。

但我仍冷冷对侍卫吩咐:“送皇后回宫。”

她哑着嗓子对我嘶喊:“陛下,陛下,念在一年前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你饶了皋宁吧。陛下,我求求您!”

自此,她再不唤我景深。

我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说道:“好,我放了他。”却不敢再回头看她。

不久,她诞下一名皇儿。

我必须将心狠到底。我只宣了护国公方宏一人前来面见我,让他带着刚出生的皇儿出宫,离开京城,而在凤仪宫的襁褓内换上一个死婴,对外宣称殷后难产,未能保住小皇子。

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保住她而已。

她以为自己的孩儿被后妃害死,日日痛哭不已,我亦心痛不已。她恨我入骨。我无数次后悔,当日为何要带她回宫,如果我与她就此在深山中隐居,将这江山让与景铄,今日便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终于将眼睛哭瞎。我后来去看过她几次,原本清明剔透的紫眸,像蒙了尘。而我与她之间,也似隔了重重又重重的雾,自此,我再也靠近她不得。

而我终究,没能保住她。

我最后一次在凤仪宫中的寝殿看见她时,她一身素白躺在床榻上,嘴唇已褪了颜色,她那么瘦,躺在那里宛若一根枯木。她死了。

我将她抱在怀里。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敢这样抱她了。

我跟她说了好多话。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同她讲话了。

我自以为是地冷落她三年,以为能换来永久,如今看来,不过一场笑话。

我保住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就如同三年前在雪山山洞中在她耳边诉说情话一般。我说:“相雪,不要怕,很快我便来陪你,只消最后一场大戏落幕。”

很快,景铄果然逼宫造反,一切皆在我预料之中。我任由景铄将剑架在我脖子上,只为逼母后出面,只为叫她后悔,我希望她能告诉我三年前她究竟对我的姑娘做了什么。若事到如今我连真相都不能查出来,到了地下,我有何面目去见相雪?

我没有想到,千方百计要相雪死的,不是毒辣的栗妃,不是母后,不是颂亲王,而是风泽善。我以为他充其量不过是我母后和颂亲王的军师,不曾想,他才是在诡谲地狱里搅弄风云的元凶。

这一夜,除却景铄造反在我意料之中,也有太多太多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我见到了相雪的父亲。我几乎没有颜面面对他。我害相雪伤心、失明、丧命,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几乎要将我掐死。他的长剑指向我的时候,我想,死在相雪父亲的剑下,许是我最好的结局了罢。

可是我重新见到了相雪。

那一瞬,我以为我已经死去,是在地下与相雪重逢了。我看见一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将她带过来,才想起,这是前些日子我请来为相雪治病的三个大夫之一。

我唤她的名字,我给她起的名字,相雪。

她却不肯看我一眼。她说了好长的话,她说这是她的一场劫,她说岁月漫长,很快她便再不会记得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方才所受的伤痛几乎全部涌到胸膛处,太痛了,我觉得我可能是活不下去了。

但相雪还活着,她没有死。我觉得这是上天最后能够许给我的最好的事了,我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事了。

风泽善突然发难的时候,连相雪的父亲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挺身挡在了相雪面前。兴许是回光返照,我成功了。我看见那个风华无双的男子斩下了风泽善的头颅,太好了。

而我听见相雪哭喊着在唤我的名字。

她说她那样爱我,那样恨我。

我好想跟她解释清楚,我娶她,许她后位,全是因为我深爱她,并不是因为她救了我的命。我想说我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爱她。但我好累啊,眼皮那样沉重,几乎都睁不开了,我想抬手摸摸她的脸都做不到。

我挣扎着叫方宏,想让他带忱儿来见我,见相雪,我想让相雪知道,我们的孩儿,我护得很好。

我听见忱儿跑向我们的脚步声了,相雪,听,他在叫我父皇,叫你母后……

之后她便随我回宫,还有她的侍从,唤作皋宁的。

我忙着料理颂亲王景铄造反的事情,对她难免所有忽略。她实在是乖巧,从不因此与我发脾气,而我每次深夜前去看望她,她总是像只跳脱的小兽一般扑进我的怀里,抱着她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好得不像话。我为她在凤仪宫种满她爱的紫蒂白梅,她欢喜极了。我想,这空了许多年的凤仪宫,今次终于有主人了。

但,彼时云启内忧外患,一个不将万万百姓放在心中的君王,如何配得上这么好的相雪?我必须回宫。

五日之后,相雪医好了我的雪盲症。山洞中燃着火堆,晃晃火光之中,我第一次看见相雪的模样。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美丽的紫眸在摇晃的光影里漾出温软笑意,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我握住她的手时,能看见她的脸红到耳朵尖儿。

这是我的姑娘。

罢了,他搁下笔,淡淡道:“依我看,紫蒂白梅就很好。”

******

整个九重天上,知晓我文景君下凡的神仙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是以华川君在云启国遇见我的时候,他并未看出金銮殿中坐着的承元帝正是九重天澜允宫中的文景真君。

她说她没有名字,只有姓,我便给她取名为相雪,殷相雪,取相遇于雪中之意,她欢喜得什么似的。她欢喜,我也欢喜,说来奇怪,我其实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但她在我身旁时,我便忍不住心动。

我自幼受太傅教导,深知为人君主的,不当耽于女色,应以江山为重。从前我自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我治下的云启国繁荣兴盛、国泰民安,私以为我这个皇帝当的还算合格。直到遇见相雪,与她在深山中相处短短不足十日,我心中竟觉得,就让世人以为承元帝暴毙于雪山之中,以后的时光里,我只是相雪的景深,这样也很好。

却不想,我在雪山深处的一个山洞中醒来。我身旁是一个陌生的姑娘,我看不见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有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还有一手绝妙的医术。

我感激她救我性命,欲许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堂堂一国之君的命,即便她向我索要半个国库的财富,那也是应当的。可我没有料到,这个姑娘的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她不要荣华富贵,她要的是我这个人。

齐宴在南天门外侯了整整三天,才接到重返天宫的我。

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真君,司命星君明明给您写了二十三年的凡界寿命,您为何足足晚了三天才回来?您身上这许多伤是怎么回事,不像凡界兵器所伤啊,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景忱,很不错。”他点了点头,目光沉沉望向窗外,许久,说道:“澜允宫未免有些空旷,明日你找些人来,种上一些花树罢。”

他垂下眼眸在帖子上写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的是“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我朝他摆摆手:“不必多说,回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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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启国承元帝景深,原该死在三年前临安城外的雪山之中,这本是我的命数。

九重天,澜允宫中。

文景真君端坐在案前书写一张帖子,毛笔从砚台里蘸了两蘸,他忽地抬头,向规规矩矩侯在一旁的仙使问道:“对了,那一处凡世如何了?”

齐宴恭敬回道:“回真君的话,您自凡间归来一个月,凡界已过三十载。那年承元帝,也就是您,呃,驾崩之后,年仅两岁的皇子景忱即位,称昭武帝,摄政王姜嬴、护国公方宏佐政,江恒为大将军,其三人对昭武帝忠心耿耿。后虽有狄戎借机犯境,均被少年武帝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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