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误撞云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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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道:“你打不过,不是还有我么?慌什么?”

我懵了一懵,下一瞬就像是一朵小花苞懒懒幽幽在心头开放。我望着他,故作镇定道:“你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忍了。”

我与华川就这样站在人家房门口唠起嗑来,屋内榻上还卧着一对不知道有没有穿衣服的鸳鸯。我觉得八成那二人衣服已经互相剥得差不多了,不然那男子必定要冲上来揍人。那男子忍了又忍,奈何我此时身旁又多了一位帮手,且这位帮手说起话来又不是很谦虚,那男子终于还是欺软怕硬,便消了方才气焰,小心试探地道:“阁下若是摸错了门也就罢了,自行离去便好,这样站在在下门口闲聊,是何道理?”

这是一间上房。所谓上房便是,房间比寻常客房宽敞一些,八仙桌的木头更加名贵一些,屏风上的罗帛更加精致一些,油灯更加亮堂一些,当然,更重要的是价钱要贵上好一些。屋内尧公主抱着狐狸皋宁,歪在榻上捧了书卷在翻。对于她明明没有视力却总爱看书这一件事我已经见怪不怪,华川又一向镇定,看见这诡异场面也没有丝毫动容。而慕白则幻化出一具分身,正百无聊赖地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从前念书修炼的时候慕白颇不用功,道法课、仙史课等等皆是堪堪及格,但到底仙根灵慧,于某些术法上却有不同寻常的领悟力和天赋,比如他的分身术学得就比其他诸位师兄都要好上许多,比之于我就好得更多。初时我还有些不忿,后来发现即便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而我在鼎盛时期最多也只能够幻化出三十六个分身,但是他比我多这四十五个分身,唯一的好处大概就只是被罚打扫昆仑后院的时候速度比我快一点,真正打起架来也只是吓唬吓唬对手,没有一点实际用途。所以后来我已经非常坦然。

一线金光倏地闪过,慕白收了分身,向我道:“阿黎你身上的毒……”

我忙说:“解了解了,没事了。”说着便拿眼风瞄了华川一眼。

华川却似全然没有察觉到我这一瞄,径直走过去坐下,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然而我的小动作却被慕白发现了。他脸上表情一时非常好看,先是惶恐,后是痛心疾首,道:“你你你,你们两个人难道……”

我懒得说话堵上他的脑洞,也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华川抬眼看我:“喝水?”我点点头。今日一路奔波,晚上又吃了油腻的烤猪脚,当真是渴了。

慕白尚沉浸在自己的脑洞里不能自拔,他最后一脸沉痛道:“阿黎,你我二人师兄妹一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你放心,师父出关之后晓得此事,若是一时盛怒要打折你的腿,为兄虽然不济,也会替你拦上一拦的。”

闻言,华川给我添茶的手顿了一顿,他看向我:“唔,你们昆仑的家风如此严谨么?”

我头也不抬:“你听他胡说八道。”

脚下忽然痒痒软软的,我低头一看,皋宁不知道何时蹭到我脚边了。我将他抱起给他顺了顺毛,顺便也暖一暖手,这时听见隐了存在感许久的尧公主突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乍一听有点冷,她说:“阿黎,你们是从宫中出来的么?”

我点点头。点完头以后才意识到她并不能看见我,于是说:“对。慕白的障眼法使得很好,连我都没有察觉到是假的,云启的皇后娘娘死了,他们都深信不疑。你放心吧。”

她没有说话。良久,苍白的脸上慢慢浮上一层浅淡红晕,她低声说:“我死了,他……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么?我想起失魂落魄坐在凤仪宫寝殿内的那个萧索身影,那是一个坐拥天下财富、美人和权势的人,然而我透过窗户,却觉得他孤单得就像一无所有。

我对阿尧说:“开心不开心我没有看出来,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的反应,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宫中皇后殁了,终究是大事,现在宫里一团糟,可能会忙上很久。”

她怔怔道:“噢。”

我撒了一个很大的慌,并且是当着华川的面。但是他并不打算拆穿我,我也并不担心他会拆穿我。

话说出口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景深爱她入骨,我可以告诉她景深爱她入骨,但我下意识就想瞒住她,她问我景深看见她死了是不是很开心,我想说“是的,他开心得不得了”,但这太直白,于是我换了一种残忍的说法。或许是因为,即便我告诉她事实,她也不会相信罢,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夜已深了,我许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大家一致认为左右这一晚上宫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来,索性先休息一晚上,明日再说。房间内有两张床榻,隔了一扇巨大屏风,大家也都不拘谨,各自分开睡了。

但其实夜里还是出了点事儿的。

第二日晨起众人起床洗漱后下楼用早饭,我百无聊赖地拿筷子在面前的一盘醋溜白菜和一盘腌萝卜里翻了几翻,然后搁了筷子,向慕白道:“昨日你们不是从宫里顺了许多钱财回来么?有钱住上等的房间,没有钱吃一顿体面的早饭么?”

慕白很无辜,他说:“华川兄吩咐伙计准备的早饭,你问他去。”

于是我幽怨地望了华川一眼,他似笑非笑:“你吃不惯?”

一旁的尧公主端坐着,手里握了一枚调羹搅拌着滚烫的白粥,吹上一吹,往嘴里送一口。

我对华川说:“你们九重……呃,你们府上平日里吃得就这样清淡么?”

他说:“不是啊。只是再好的珍馐用多了也会平淡,难得出来一趟,吃些粗茶淡饭也别有滋味。”

我说:“……”然后生无可恋地搅拌碗里的粥,这时听见华川云淡风轻地招呼店里伙计:“老板,麻烦再上一份翡翠虾饺、姜汁鱼片、金糕卷。”

我双眼一亮,由衷赞叹他道:“华川,你知道么,你今天这身衣服格外好看。”

伙计动作非常迅速,金糕卷立刻就送上桌来,华川夹了一块给我,说道:“别说话了,快吃吧。”

全程面无表情的尧公主忽然“噗——”的笑了出来,她说:“华川,你我相识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对女孩子会这样体贴。”

华川淡淡道:“一般。某人太挑食又太会耍脾气,我没有办法。”

我本来还沉浸在阿尧这突然一笑带来的震惊当中,因与她见了这几次,她脸上向来都无甚表情,偶尔笑一笑也是诸如嘲笑、惨笑,都很淡,然而华川他一句话就让我回过神来,我有些气愤:“我虽然挑食,但口味是天生的,生来就是这么挑剔,我也没有办法啊。况且,况且我虽然不爱吃萝卜白菜,不爱吃那我不吃就好了啊,我也没有耍脾气非要吃别的东西啊。”

华川凉凉地瞥我一眼,然后说:“噢,这样么?那便是我多此一举了。”他招呼店伙计过来,淡声吩咐道:“另外两道菜不用上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

店伙计一脸为难地说道:“公子,食材都已经备好下锅了,恐怕不能退……”

我得意又挑衅地看着华川。

华川勾起嘴角,说道:“没关系,钱照付,菜不用上了,吃不了。”

这时慕白已经笑喷了,就连尧公主也忍不住掩唇笑个不停,皋宁更是在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我愣了足足三秒,在伙计小哥欢天喜地应声说“得嘞”的时候,我及时识时务地对华川说:“我错了。你说的都对,我挑食,我还耍脾气。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浪费食物?”说完我就瞪了一旁笑得不行的慕白一眼。

华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对小哥说:“菜照上吧,另外再加一份老鸭汤。”

老鸭汤啊……我忽然觉得方才受的一点小委屈简直不值一提!人生在世,偶尔该低头时就低头,也是挺好的嘛。

我开开心心地给尧公主夹了一块金糕卷,又弯下腰把皋宁抱上来给他喂了一块。期间我看了尧公主好几眼,总觉得她今天格外不一样。有句话叫“先破而后立”,所以她的心是在完完全全死了以后又重生了么?

一顿早饭因加了几道比较麻烦的菜肴,战线拉得就长了一点,旁边桌子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闲话也听了一套又一套。金糕卷的盘子空了以后,我正对着厨房方向翘首以盼,忽然旁边有人压低嗓音同同伴说:“昨夜皇后殡天,据说是被宫中栗妃害死的,圣上震怒,当即下旨剥了栗妃服制,斩立决呢。但是这样的秘辛,宫中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情自然是不好流传出来的,所以对外只说栗妃自请前去宝华寺替先皇后祈福,实际上三日后便要处斩了。”

另一人惊讶了几声,遂感叹道:“宫门一入深似海,这话果然不假。想先皇后是倾城之姿,那栗妃亦是绝色美人,然而红颜薄命,终究是可惜了。”

然而尧公主听见这桩以她自己为主人公的八卦,搅拌白粥的手连一丝停顿都不曾有。

是了,即便我们都晓得,那棺椁里躺着的只是一根木头,但是殷相雪却真正是死了。她在凡间逗留了两百余年,才遇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那公子给她取名叫相雪,他说他会护她周全,此生不叫她受丝毫委屈。她替他生下一个孩子,然而孩子早早便夭折,一如她与他早夭的缘分。他负了她,她损了双眼,苟延残喘三年以后死去。从此世间再无殷相雪。

此时此刻坐在我身旁小口地抿着白粥的双目失明的素衣女子,她不是殷相雪,她是北极大帝元商君离家出走两百年余年的小女儿。

我说:“……”

但我到底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终究是不再敢随意闯入别人的房间看看慕白在不在,活春宫么一晚上撞上个一次也就可以了。我索性乖乖地跟着华川,上了三楼,只见他一派淡定闲散模样,在右手边第二间房门口停了下来,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敲了三下门,推门而入。

我心满意足地退出来,一回头,华川便好端端地将我望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却听见他说:“方才不是还很好性子么?这会儿怎么就这样促狭?”

我镇定地走过去,道:“这不是有你在身边嘛,所以胆子比较大。”顿了顿又说:“屋中男子倒也不像是坏人,还挺有趣的。不过慕白这厮,怎地还换了房间了,此番叫我出了这样大的丑。”

华川似笑非笑道:“你没有出丑我是没有发现,不过,倒是很会叫别人出丑。”

我摸了摸头发,尴尬一笑:“对不起对不起,摸错房间了,扰了二位委实抱歉,阁下继续,继续哈。”

那汉子忒不懂事理,因四周皆是黑暗,今夜月色也很一般,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表情是如何的恐怖狰狞,但他憋了半天,并没有打算原谅我的道歉,而是愤怒地朝我吼了一句:“滚!”

我觉得有点惊奇。千万年来,上天入地有资格对本神女吼上一句“滚”的人,怕是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然而这些有资格的人,他们一般都会习惯性地保持他们作为尊贵神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品性,是以他们不会也不屑于对我说“滚”,那样太不高冷,也太不优雅,有失他们的身份。于是这样骤然被一个陌生凡人这样骂了一句,还挺稀罕的嘛。我也不生气,因此番终究是我不厚道在先,唐突了人家的好事。

确实不太好。我连忙拉着华川退出去,还好意给人带上了门。想是屋内二人终于能够松了一口气,我忽地又推门进去,那二人“吓”了一声,愤怒道:“又做什么?”我一脸无辜地道:“我就是想要提醒阁下一句,以后做某些事之前记得要锁房门。哈哈哈。”

屋内男子只怕已经被我气得没了脾气,咬牙道:“多谢阁下好意提醒,在下今日真正是受教了。”

他松开揽着我的手臂,凉凉地瞥了我一眼:“这会儿怎么这么好性子?”

我赧然道:“关键是我打不过人家……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

摸着鼻子就要退出去,却不想转身就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可想象摔倒已避无可避,我心下悲凉,这会儿一摔一滚的,可不是应了人家的骂么?本神女虽素来不甚拘小节,但如此出丑也是不情愿的。

所幸慢悠悠的华川已经慢悠悠地赶到,想必还好整以暇地看了一出戏,在我要摔倒之前才略略施以援手。

我一愣,隐约听见床榻之上传来喘气声,自黑暗中辨识出床榻上之人的形状与体位,活了两万两千两百岁的本神女一张脸蓦地烧了个通红。

此番真是好死不死,撞上了小夫妻行云雨之事。

我被一股已经很熟悉的力道一带,终于还是没有摔倒,被华川搂了腰禁锢在他怀中。而本神女此时的面颊,却比方才撞上活春宫之时更烫了几分。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清淡嗓音,仍是他惯有的慵懒戏谑,我听见他幽幽地说:“被人骂了,怎么也不晓得辩解两句?”

我有些讪讪的:“毕竟是我冒犯在先嘛……”

仍是从前下榻的那间客栈。因宫中传出皇后殡天的丧音,整个帝都骤然沉寂,就连万家灯火都较往日更加黯淡了几分。此时已经入更,街头巷尾有梆子声声。

考虑到天晚人倦,我与华川迅速达成共识,决定直接破墙而入,免得再敲开客栈大门扰了伙计清梦。

径直奔上二楼,我熟门熟路地摸到慕白的房间,推门而入。华川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三丈方的距离。甫一推门,我尚来不及唤慕白的名字,便听得一声细软女子惊呼,黑灯瞎火的,我并不能看清屋内形容,正自纳罕是不是听错了,便又听到一个低哑男声厉声问了一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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